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 四 母親的囈語

我走進太陽裡面去過一次。那是一天中午午睡醒來,房間里充滿了蠶豆花的香味,這香味引來了一對蝴蝶,飛上飛下。我一摸腦袋,它就像報警器一樣大放怪聲,還射出一種金屬的白光。我的兒子大喊大叫,推推搡搡讓我上外面去。「外面正出太陽,野兔子在黏土上奔跑,樹葉透著鮮味……」他引誘我說。我捂著頭走出門,陽光似乎是一條一條的,像蛇一樣鑽來鑽去。我記得我走過了一段石板路,一塊一塊的石板很燙,鞋底都被燒焦了。只要我抬一抬眼,就看見那座起火的塔。塔很高,頂上面有一個窗子,有一個人在窗台上試驗小小的太陽灶,大火燒著了他的衣服。在塔後面,蒼穹紅通通。我磕磕絆絆地跑起來,我記憶中前面有個小樹林。「何必跑,也許是個幻影,林子里那一大群一大群的野兔,隨時都有可能絆著你。哼!」兒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瞪著兩顆血紅的眼珠。我很熱,塔還在燃燒,晃動的火舌舔著了我的眉毛。逃跑的確是徒勞的,因為地平線伸展得很遠,視野以內全是滾燙的石板。的確有野兔,但全是那種不真實的火紅色的兔子,且聽不到奔跑的腳步聲。現在看得清了,陽光是一條一條的赤色小蛇,動不動就從胯間鑽過,蛇頭上頂著一團刺目的火光,放眼看去,如滿地流星。我的兒子對炎熱無動於衷。人家告訴我他每天爬到塔頂去試驗太陽灶,但那小子明明不是他。在家裡的時候,他總埋怨我的眼珠色彩複雜,「很兇惡似的。」我的眼珠在陽光里究竟會反射出什麼顏色來呢?我對這件事想了又想。在我的衣袋裡面有一面小鏡子,我掏出來一照,看見裡面有個很大的E字,黑色的,翻來覆去都是這個字。鏡子里怎麼會照出E字來呢?但我記得那麼清,我照過不下三十次了,只要在太陽里,每次都是那個E。除非在屋裡,很陰冷,將鏡子擺在桌子上,映出來的才是我那呆板浮腫的臉相。陽光一從我胯下鑽過,我總要失落一些東西。有時是一個皮夾,黑色的,有時又是一朵舊扣花。那種情形里我往往隨手抓住迎面碰到的一個人匯起報來,我說起話來,就彷彿很流利似的。那人手執鋼筆和筆記本,一一記下我所說的,嚴肅得很,還用手不時擋開陽光,向我提出那種正式公文似的問題:病毒性感冒將引起哪幾種併發症?他這一問刺激了我的神經,我變得更興奮,更健談,我生怕他聽不完我的話就離開,甚至伸手揪住他的胸口,咄咄逼人。那人也並不躲開,只是一刻比一刻變得面容模糊,身體輕飄起來。我明知大事不好,依舊放機槍似的講話,講完後抬起頭來,只覺得眼珠里滿是五顏六色的東西,面部表情大概也是凶神惡煞的,心裡又懊惱,又惶惶然。這些人,為什麼每次都帶得有鋼筆和一個記錄本,這是一件深奧莫測的事。他們的臉色都很油潤,而且都能輕而易舉地用一隻薄而窄的手掌擋開太陽光,並且都會在感情衝動的關鍵時刻立即隱退,分明是要擺脫干係。那時他們很謙虛地笑一笑,然後就不知去向了。擺脫干係這件事也很微妙:他們要擺脫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干係?又是怎樣憑自覺領悟到這種干係的?我努力迎合他們,他們卻始終將我看成異己分子。當我在屋裡眼光焦躁不安,過於急切地尋找丟失的那些東西時,我的女兒往往重重設防,使我沮喪不已。她或者乾脆翹著二郎腿懶洋洋地說:「我有個朋友做了一個套子把自己套起來,像蠶子的繭似的,一直到最後的日子,連掉下的皮屑都好好的在裡面,也不用擔心太陽。哪裡有遺失這碼子事呢,都是尋開心的呢。」直說得我面紅耳赤。我出去時總躲著她,小心翼翼,起先我從窗口溜走,後來我連屋也不歸了,就沿街溜達。夜很長,很空虛,我非在下一次找人談談梧桐樹不可,我一定要很靈巧地抓住一個人就談起來,那株梧桐樹很高,很直,在紫紅的天空里,葉片嘩啦啦嘩啦啦地大喊大叫,強調什麼似的。只要我提到有棵會喊叫的樹,女兒就說是馬蜂窩,還說我的眼有問題。從她出生那天起,這顆樹就死掉了,我能證實個什麼呢?

我打起精神去看過從前的屋子,我是等到深更半夜才出走的。蹚過那些快要乾涸的水潭時,腿上巴滿了螞蟥。那地方曾經成了採石場,後來又廢棄了,一堆堆碼得很高的大石頭夢一般矗立在那裡,沒有月亮,萬籟俱寂,我被自己的腳步聲嚇得雙腿發抖。什麼東西「咔嚓」一響,原來是只打火機,一個短小的獨腿人在這空曠的場地里吸煙,我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臉,他就不見了。我推了一推,一堆大石塊頹然倒下,山崩地裂似的。

昨夜又看見了那匹駱駝。那時它很高,金光閃閃,我騎上它,在城市的大道上走,飄逸得很。後來到了家,它就賴在地上不肯起來了,怎麼哄也無濟於事。「告訴它地上很臟,它把自己的肚皮弄髒了。」兒子一本正經地說。駱駝聽見了他的話,果然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它在我們窗子外面紋絲不動地站了整整一夜。我和兒子徹夜不安,緊張地小聲商量著該用什麼來喂它,以及如何處理糞便等等。天一亮,駱駝就動彈起來,先是咬窗欞,然後探進頭來看了一看,突然它縮回去,徑直地,頭也不回地向前走掉了。等我跑出去追趕時,它已經無影無蹤了。「你從哪裡找到它?」兒子挑釁地、笑嘻嘻地問。「從來就有的東西嘛。」我顯出落魄的形容,又開始用手指掏挖牆縫,落下的石灰紛紛掉在兒子的皮鞋上。他厭惡地蹬了蹬鞋面,拉長嗓音「哦——」了一聲,說:「那麼丟不了的,你放心,它出去散步罷了,跟你在一起它悶得慌吧?」那一向我每天在街上遊盪,我暗暗懷著希望,東張西望,緊盯每一個北方口音的傢伙,監視他們。兒子反覆規勸我駱駝是丟不了的,不要在外面流竄了。「既然是從來就有的東西,怎麼丟得了?」還說即使找到了,拿什麼來喂的問題還根本沒有著落。三女兒卻始終望也不望我們,認定我們是在胡編濫造。她對著空中彈了彈手指說:「駱駝?哼!別把人笑壞!去問問別人吧,城裡哪來這種貨色?你把它拴在窗戶下,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是條癩皮狗!我一朝窗外倒髒水,它就逃跑了。你倒說得神乎其神:駱駝!別騙人啦,要遭報應的!」但那千真萬確是匹駱駝!絨毛金光燦爛,那麼高,我也不知是怎麼騎上去的,反正我一發現它,就在它背上了。三女兒是個俗氣得要命的人,這種人怎麼會相信奇蹟呢?當我騎在那東西背上的時候,自己就彷彿趾高氣揚似的,我甚至晃蕩一條腿,來顯示自己無所畏懼。我認為有很多人在觀望,觀望的人越多,我就越情緒高昂。在傍晚時分,黑色的小鳥若有所思地從我頭頂擦過,暮靄灰而藍,駱駝的腳步輕而軟,就彷彿踩在一叢一叢的蘑菇上面,我尖叫起來,我想要別人注意這件事,我的聲音回蕩在空中。一個漢子蹲在地上砸碎一個瓦罐,對於我的喊叫漠然處之。我定睛一看,街道空空落落,原來並無一人觀望。一個老婦探出頭來倒了一盆髒水,但她根本沒看見我。這裡面一定有某種誤會,城裡的人沒見過這種動物,他們不習慣,因為內心的自大又不願承認,這才裝得若無其事的。要是他們終於承認了不容忽視的事實,要是我將騎在駱駝背上的美妙之處公之於眾,那將是怎樣一番情景呢?然而它是無影無蹤了。現在在我女兒看起來,我就彷彿是一堆破布,不過是具有一種愛張揚的性情。所以當時我決定去找它。我有一面銅鏡,是姥姥傳給我的,姥姥說從鏡子里望到底,可以看見一條火龍,我要帶上鏡子出遠門。我記得它來的時候,兒子說:「告訴它地上很臟。」它馬上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真是聽話的畜牲。我把這個說給三女兒聽,三女兒卻硬說我在圓夢,因為我十年前就反覆說過這件事,當時還作了一種奇怪的手勢(說到這裡她又將那個手勢作給我看),她還記得說話時我背後的牆上出現一個紅的火炬,耀人眼目。她這麼一說,反把我弄糊塗了,三女兒最了不起的特長就是把事情攪得一塌糊塗,讓人喪失信心,自暴自棄。

三號的半夜聽見三輪腳踏車從門口駛過。當時那隻病耳正在流膿,懷疑聽錯了,因而扯掉棉球。膿水淌下來,一下就浸濕了左邊的肩膀。「別開燈,驚走了鴿子。」兒子警告我。我看見他那猿猴一樣的長臂從空中划過,他在打一套拳,口裡咕嚕著蜘蛛太猖狂,簡直不像話。三輪腳踏車裡坐著一個人,那是一個短小的獨腿人,下巴上長了個大瘤子,他咳嗽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響起。有一次,那輛車是從葡萄架下駛過去的,留下一個極長的影子。搬家是太頻繁了,這些爛東爛西,究竟有何等驚人的價值,值得花這大的氣力去搬動它們?(我還趁忙亂之機扔掉過一把茶壺),而關於駱駝這種正經大事,竟無人願意正眼相看。我在馬路上的時候,差一點聲帶都喊破了,定睛一看,只有幾個極小的幻影一溜而過,也說不定連幻影都不是,只不過是陽光本身的把戲,遠方的行人如木樁般筆直。家中的人津津有味於喂鴿子這種蠢舉。鴿子半夜驚叫起來像要勾魂,滿地都是它們的糞便,有時還鑽進衣櫃里,搞那種恐怖襲擊。在白天里我問起鴿子的事,大家都正人君子,板著臉矢口否認。鴿子?哪來的鴿子?然後是鄙視的一笑。三女兒吊來的那傢伙腳邊放著一個大麻袋,裡面有什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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