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 二 三妹訴說她的心事

今天早上,我颳去舌頭上的苔,清洗了頭皮,站在窗前梳妝。檯燈座下面壓著姨媽昨天寫來的信,那信上說:

「完全由於陷入太深,你應該奮起自拔,比如說,暫來我處,換換空氣……」

呸!換換空氣,這種事,我十分清楚。所有的人都這樣說話,這是因為所有的人都想證明自己是在一種潔凈的、高級的房間里過活,以示區別,這些個白痴,往事如煙啊。

在我的隔壁,住著一個收破爛的。那人臉部極小,下巴上有粒很大的痣。我從來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因為沒人管他叫過什麼名字,他是一個獨來獨往的,不重要的人,我注意到這類人往往是絕頂聰明,富有主見的。在我念初中的時候,他經常把我叫到他屋裡去坐。「我時常想,」他勾著腰在破布爛紙堆里踢來踢去,弄起濃烈嗆人的灰霧,他是一個駝子,背上的峰一跳一跳的,「要是把我一生中搜集的這些破爛堆起來,那也許是一座大得不得了的山。我常有迷失的時候,在那種時候,我發現自己像蛀蟲一樣鑽在一個洞里,動一動頭部,臉就觸在一些粘糊糊的玩意兒上頭。最近每天早上,我的鼻孔里都噴出爛布的味兒,也許我要死了。我實行了一種新的辦法,就是在屋當中豎起一架梯子,練習著在梯子上睡覺。從梯子上,可以看得很遠,一直到田野,那裡墨墨黑黑的,有一些小光在游來游去。我從梯子上掉下過一次,把你們都吵醒了吧?」

「絕不可能。」我肯定地搖搖頭,「這屋裡的人並不睡覺,人人都有一些消遣的好遊戲。請往下說,墨黑的田野、小光,還有模擬的小房子吧?我看見過小房子,裡面住著你這樣的人物。」

「風在田野上空嗚咽,一個人在大路旁使勁砸一塊石頭。要是再等一等,就會看見屋頂上的雄雞。你要注意你的周圍,你樓上那人是一個形跡可疑的傢伙,我親眼看見他偷偷摸摸往別人衣服上灑消毒劑,別把你的內衣曬在外面。」

駝子的手掌特別大,上面有一道道深刻的黑裂口。他用這雙手用勁地搓著兩隻尖尖的耳朵,直搓得眼裡流出淚來,他管這叫「發泄內心的痛苦」。他拾破爛老在附近轉悠,從不跑得很遠。他又是一個賊,總乘人不注意溜到別人家去偷鬧鐘、水壺之類的小物件,又總被人捉住。每次被捉住,就被吊到那棵泡桐樹上去。雖是這樣,大家彷彿總不記得他的劣跡,照舊將破爛踢到他面前。我見過好幾次,他被反剪了雙手吊在樹上,緊緊地閉著紫色的眼皮,竟睡著了。被放下之後,他若無其事地拍去身上的灰,蹣跚著鑽進自己的屋子,然後一連好多天坐在門邊,睜著迷茫的大眼想心事,想到入神之處就笑起來了。

「你幹嗎偷?」

「呃?」他聳了聳駝峰,精神抖擻地在屋裡踱來踱去。「此刻我的思路無比清晰。你提到過的那些小房子,我原先也看到過,是在樹林里看到的,那裡面住著各式各樣的怪東西。有一個老東西,長著一副熊掌,整日坐在門口研究螞蟻,用一根竹籤子清除牙垢。還有一個人,把路人抓進黑洞洞的房子里用繩子縛起來,然後不停地喂一種牙痛水給他們吃。房子真多,像一些鬼洞,各式各樣的腦袋從洞眼裡探出來,就如脫了毛的雞頭。我被這些景象攪昏了,無法平衡我的情緒,這種時候,就忍不住要去人家裡拿東西,好弄出些騷動來,轉移一下對自身的注意力。請注意我兩邊的鬢髮,已經全被搓脫了,有時搓到頭皮上,就搓出血來。」

「那些鬼洞,我也歷歷在目啊。」

駝子終於衰弱下去了,我看見他從門前走過的時候,拄著一根木棍,在地上磕出一種「咚咚」的響聲。他的頭髮全脫光了,細小的腦袋在肩頭上柔弱地歪著,悲哀的目光向我家門口久久地張望。我怕極了,老遠從窗口望見他立刻撲上去關門。我整天躲著不敢出門,只要聽見那木棍磕出的「咚咚」響聲就將吃下去的食物吐了出來。外面起了一種流言,說駝子似乎有姦淫幼女的嫌疑。我忐忑不安,總覺得流言中有些與我有關的暗示,從此便在被子里流起熱汗來。聞到流言的第二天,媽媽即在屋當中大喊大叫,響亮地拍巴掌,欣喜若狂,說:「早有此種預感。」她還叫來醫生替我體檢,以確定我是否處女,因為這是「至關重要的一點」。樓上的偵探來了,原來他就是媽找來的醫生,也許只不過是臨時裝扮成醫生。他戴著口罩和墨鏡,聲稱住在十三條大街六十五號,笑起來左邊齜出一顆陰險的綠牙。當他蒼白出汗的手指捏著聽診器伸向我的胸口時,我制止了他,挺機密地告訴他我和六十九個男人通姦,目前性慾十分旺盛。他聽了之後眉開眼笑,眯著眼問我:

「您能不能找一根小木棒,替我掏一下這邊耳朵里的耳垢?」

原來他和我是一類人。

醫生跟我說,他並不是一個偵探,他只不過是做出一副偵探的樣子,因為總得做出什麼樣子,他覺得自己適合做出偵探的樣子,就這麼辦了,他做出那種樣子的時候,心裡並不覺得很快活,甚至還很有一點悲哀呢,因為他是一個感情深沉的人。如果外人覺得他津津有味於自身的把戲,那不過是他們的錯覺罷了。「有時真想扒下這層臉皮!」他說,很勇敢似的拍一拍胸口,又說:「人,總得有自己的人格!」他的聲音震得空中亂響。

和醫生談過話之後我的情況更加糟了,我老是看見那些小屋。在一間房門口,有一張漆著黑漆的八仙桌,桌上的碟子里放著許多檳榔,大黑貓在桌上打呼嚕。似乎是一個臉色灰白的女人勾著腰在系襪帶,她繫緊又鬆開,又繫緊,搞了好久,最後直起腰不系了,長紗襪褪到腳踝,她招手讓我進去,緊貼我的耳朵說:「閉上眼。」然後就一口一口將檳榔渣子吐在我的臉上。

「駝子正在作垂死的掙扎。」她側耳聽了一會,十分自信地一揮手,「聽,那種喘息呀真恐怖。有種人,一生中老受到什麼可怕的東西的追擊,跑也跑不脫。追急了,就向牆上撞去。我看見駝子撞昏過一次,鼻血流得滿臉都是。我這一生,跑脫過一次,那一次我自以為很得計,就關上門攤開被子想睡覺。這當兒有一隻手從窗口伸了進來,那是一隻怎樣的手呢?潔白、柔嫩,那是一隻兒童的斷手!它在窗口招搖著,打出各種手勢。所以跑是沒用的,後來我得出經驗,再也不跑,只是閉上眼沉到一口黑潭的深處。到現在為止我度過的日子全是不清晰的,我常常變得懊喪起來,於是想照鏡子,我的那面鏡子,那上面的斑點怎麼也抹不幹凈,為什麼呢?」

她打開一口箱子,翻出一雙半舊的高統套鞋來給我看。「喂,我說話有些含糊,對不對?這是因為我舌頭底下含著一粒小檳榔,我三十多年前就開始了這種做法,當時我想創一項世界紀錄,那一天是一個好日子,早上我醒來,想:『今天是一個好日子。』冬青樹在外面呼呼直叫,帳沿上停著可愛的紅螞蚱,我打開大門,滿天都飛著那種東西,『刷!刷!刷!刷!……』紅光直閃,數不清的人裸著身子在爛泥中打滾,手裡舞著一根棍子。有三十多年了,我再沒看到那些人,我含著檳榔就為的這個,我的毅力是驚人的,我故意含著檳榔端坐在家門口,將鼓鼓的腮幫子顯示給路人。在秋天的夜裡,我也偶爾看見過滿山的粉蝶,那真是層出不窮啊,要是它們密密地將你包圍,情形是十分可怕的,你會被這些小東西搞瘋。我每次和路人談起那些粉蝶,他們都不懂。我講話的時候含糊不清,都是由於這顆檳榔。」

我的左手忽然痙攣了一下,我大吃一驚地記起,最近幾個月來,我每天都上這個女人家裡來,聽她談關於檳榔的創舉,那雙舊套鞋,我看過不下五十次了,每次都聞到那股熟悉的臭味。原來我得了健忘症。或許我不是得了健忘症,而是和這女人一樣,想創紀錄。我趿著拖鞋東竄西找就是為的這個嘛。我老是要到同一間屋裡去,又老是不認得那些長了霉的屋主人,心裡倒誤認為是一個沒見過面的人,於是讓他夸夸其談地講一大通,聽他講完之後才後悔莫及,發現那屋主人永遠是同一個人。但那女人決不罷休,照舊說個不停,厚嘴唇湊到了我的脖子上,不停地哈出粘糊的白氣。

和偵探(醫生)相處的日子是一場沒完沒了的跟蹤追擊。有一天,在洗腳的時候,我的膝關節無緣無故地響了一下,偵探「嘩啦」一聲從天花板上掉到了地下,打了兩個滾,搶了我的鞋子就跑,腳盆里的水被他濺得滿地都是。他還有一種本事,就是不用攀附就可以貼在光溜溜的平面上,如貼在天花板上,貼在床板底下,或貼在屋檐。天曉得他是如何貼得穩的,我估計他身上長了吸盤,至少有三個。他的身子越來越輕巧,走動起來就像浮在空氣里一般,我想他要是長期這樣下去,就會不記得走路,而像麻雀一樣長出翅膀來的。哥哥感覺到我和偵探的這場把戲之後,就得了神經性胃炎,每天吃飯的時候大打呃逆,將吃進肚的飯菜翻騰出來。有一回他又開始打那種暗示性的呃逆了,我跳上桌子,飛起一腳踢開裝菜湯的盆子,大聲宣布:「我找了個未婚夫!」

「真放肆呀。」母親嚼著滿口的豆子,輕蔑地搖了搖頭,「我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