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 一 我們家裡的秘密

「長腿花蚊亂哼哼些什麼,真好笑。」母親從床鋪後面的陰影里冷不防地發出聲。自從上次落雨以來,她就一直躲在床鋪後面的角落裡,她覺得這樣可以對外人造成一種失蹤的假象。她興奮地找來一把大黑傘,撐開,將自身嚴嚴實實地擋住。「我的全身綳得像個氣枕。」她從抽屜里找出梅花針,咬著稀鬆的牙往皮膚上扎,邊扎邊擠壓,還說:「要擠掉一些水,不然沒法活。」我想告訴她一些關於夏天的事,我猶猶豫豫地啟口道:「馬蜂窩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嗡響,什麼東西在半空里盪動……我丟掉過一隻皮夾,你明明記得這件事,是一個滿臉鬍鬚的傢伙偷去的,那時街邊曬滿了耀眼的白被單,點著火把的小孩跑來跑去。你不覺得這梅花針是扎在腐肉上?」

我的家人們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些秘密一定是非常嚇人的。我的父親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我從未看透過他。在我看來,他接近於昆蟲類,因為他給我一種有甲殼的感覺。每天一吃飯,他就偷偷溜進來,衝到桌邊盛上一大碗飯,緊覷桌上的菜碗,夾好菜稀哩呼嚕地大嚼一頓,然後「當!」地一聲扔下碗,拔腿就跑。「父親內心很痛苦呢。」三妹翻著白眼說,聲音就像掛在潮乎乎的空氣中的麵條。三妹一吃飯就咬碗,所有那些藍花瓷碗的邊緣都被她咬得參差不齊,我親眼看到她將瓷渣和著飯粒癟著嘴咽進肚裡。為了治她的哮喘病,她已經吃了一千多條蚯蚓,全是用糖化掉喝下去的。「這不是意味深長的奇蹟嗎?」她一邊喘還一邊艱難地作出驚奇的神態。

「你的三妹呀,真難說。」母親酸溜溜地說,「你聽見她把床板踢得『咚咚』響了嗎?醫生說她是內分泌失調,一種很微妙的病。」我剛要答話,就聽見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是樓上的鄰居。我偵察過,那傢伙是用一把鎚子和一根鐵釺干這把戲的。他房間的水泥地上,像蜂窩一樣遍布他挖出來的小洞。母親似乎並沒聽見樓上那聲巨響,無動於衷地說下去:「我能看穿任何人的詭計,我現在已經這麼靈透,差不多成了一個法師了。我整日坐在這角落裡用梅花針扎呀扎,和這些液體作鬥爭,有時候,我會忽然不記得你們是我的兒女。一回憶從前的事,我腦子裡就出現那些荒山野林,星子像開花的爆竹一樣掉下來,你們的父親那黑黝黝的身影吊在樹枝上。他很快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事情發生得太快了。」

窗玻璃上出現一副巨大的墨鏡,是樓上那傢伙,他是來探聽我們對他的惡作劇的反應的。他每次下樓來都要戴上這副墨鏡,以為這一來就沒人認得出他了。

「那傢伙正受著足癬的折磨。」母親心神不定地轉動小而扁平的腦袋,後腦勺每在肩上摩擦一下,枯乾的斷髮就朝空中飛揚起來。「你聞到癬藥水的氣味了嗎?差不多每一個人都有一種很微妙的疾病,各人都費盡心機地遮掩,做出身強體壯的樣子。」

墨鏡走進房間來了,他穿著白大褂,掛著聽診器,一副氣宇軒昂的神氣。大概他想有所表示,就嚴肅地舉起聽診器在牆壁上聽了老半天,然後自作聰明地壓低了喉嚨說:「我是個醫生,現住十三條大街六十五號,你們家裡存在一些很嚴重的問題。」

「醫生?好呀!醫生!」母親在陰影里逼尖了喉嚨嚷嚷道,「我要找你看看耳朵!我的耳朵這麼靈,有沒有什麼法子,比如說,麻醉劑?」

他像一粒彈子一樣在原地彈了幾彈,忽然不見蹤影了。

「這是隱身法。」母親平靜地告訴我。

「一匹發情的種馬啊,可悲的現實?」三妹飄進屋裡,輕輕落在床沿上,然後用細藤樣的指頭支起下巴,望著空中出神。「這一類人身上有種特殊的器官。」她補充了一句,眼中溢滿了渾濁的淚水。

「所有的災難全是由這些倒霉的氣味引起的!」她「呼哧呼哧」地衝進她的卧房,在裡面兇狠地啜泣起來。其實她倒不如坐下來鉤她的花邊。小的時候她一直很安靜地坐在窗前鉤她的花邊,誰要輕輕地碰她一下,她的鼻孔里立刻流出血來。她現在變得如此強悍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每天天一黑,我就開始尋找我的家人們。我從這個房間轉到那個房間,發現他們各人都從自己空空蕩蕩的房間里消失得無影無蹤。風把小電燈吹得蕩來蕩去,燈光一下子變得猩紅,外面刮的是西風。我很不安,想不出他們躲在什麼地方。

後來我想出了一個計策。一天吃過晚飯,我立刻向母親借梅花針。「幹什麼?」她的眼珠像要彈出來的彈子。

「你們總撇下我,以為我無能,其實恰巧相反;而且,我也早有一套,說不定,我會比你們更靈活。」我邊說邊用手抓緊她的衣袖,怕她會冷不防消失掉。

「我睡在箱子里。」她凝視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每天夜間在我房子里轉來轉去急得就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次你踩在我的眼珠上,你有沒有覺出來呢?我不能睡,眼瞼下有兩個大黑圈,那是失眠引起的。」

在夜裡,牆角的確有一個破箱子,上面還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銅鎖。我走進她的房間,尋找那隻箱子,牆角那裡什麼也沒有。

「白費力氣。」她在背後「嘿嘿」地乾笑起來。「時常你記起一件什麼東西,你去找,這才發現根本沒有那樣一件東西。早先,我們的碗櫃里常年放著一團濕面,上面長滿了綠霉。從去年起,我天天到閣樓上那個碗櫃里去翻,想找出那團面,我整整找了一年。在最後一回,樓梯踩塌了,我跌落下來。你的三妹對我說,那個碗櫃根本不是原先的那個,我記錯了。你的三妹,滿腦子對男性的幻想,我完全清楚她的病根,她治也白治。」她聳聳肩,作出瞧不起什麼的神氣。

「你對我們這套房間有些什麼樣的感想?」她的三角小眼極感興趣地緊盯我。

「我一直在找你們,腿子酸痛得提不動。我用力往地上摔石頭,你在箱子里該聽到的吧?」

「什麼箱子呀,不過是我講給你聽的一個故事。我早講過,白費力氣,你那麼起勁地找來找去真是獃氣。你還嘮叨什麼梅花針,口氣像個耍蛇的。你就那麼怕?到了我這種年紀你就不會怕了。在你的狂妄的記憶里一定有許許多多各種類型的破箱子,它們東藏一隻,西藏一隻,你以為那裡面裝得有什麼。年輕時都這樣,其實……」她一頓,心煩地打量著我身後的窗戶。

是那副墨鏡,他朝玻璃上哈著氣,死皮賴臉地伸進頭來。「我住在十三條大街六十五號,是個醫生,我在這裡聽了好久了,這叫出其不意。」

我在白天反覆告誡自己說,到夜裡,我一定不要忘記了注意那些箱子,我怎麼總是忘記,我要在那些地方作一個記號。然而天一黑,我的記憶就完全混亂了,我鑽來鑽去,眼前不時地閃過一隻箱子,一把掃帚,一個皮夾等,但我什麼也記不得。我的家人們究竟在什麼地方?他們總該留下一點痕迹的吧?老鼠們在燈下咬起來了,房裡的老鼠竟如貓兒一般大。我用發青的手捂著電燈,躲避燈蛾們的騷擾。電燈的光是冷光,那光線穿透我的肺腑,從牆壁上看到我心臟的投影,十分清晰。我本來要告訴媽媽關於夏天的事,在那個夏天,媽媽腌的豆角全化成了臭水;巴壁藤垂掛著,陰影里,銅茶炊「呼呼」地怒叫;貓兒爬過矮牆,牆根栽著蓖麻;三妹吹著口哨走來,鼻孔里插著兩枚竹葉,竹葉上面凸起一些紅點,像骨牌一樣。

父親的房裡也沒人,空氣中瀰漫著汗酸味,香蕉皮扔在板凳上。白天他挺機密地告訴我,最近他在捕蝗蟲,他親眼看見母親殺了五隻花蛾,扔在後面的枯井裡。「明天我上綠山去。」他說,像小夥子那樣扭一扭屁股,將懷裡的瓦罐拍得「啪啪」直響,「那裡的蝗蟲真茂盛。」他欣賞著自己使用的形容詞,滿臉容光煥發。「我要同媽媽講一些事。」我說。「你的媽媽,」他用力轉動巨大的眼珠子,企圖想起一些什麼來,「她是一件不可靠的東西,不要輕信這種東西。」他用一隻腳蹦起老高,將瓦罐里的河砂都倒了出來,「我一直睡在棉絮堆里,那裡很安靜,沒有老鼠什麼的。你患夜遊症有多久了?那是一種很痛苦的病,原先我也得過。關於那個墨鏡,你用不著提防,你可以和他友好相處,那傢伙是我的朋友了,天一亮,我們就開始在外面游遊盪盪,夜裡睡在棉絮堆里。有一天,是槐樹開白花的時候,我蹲在街角上,脫下我的背心,使勁地來搔癢——我有整整一個冬天沒洗澡了。後來我發現還有一個人也蹲在那裡,那就是他,他也在搔癢,我們一起傾聽蚊子的嗡叫,渾身暖洋洋。」

房門「砰!」地踢開。「我不能洗頭,」三妹披頭散髮,插著腰往我和父親中間一站,「我一洗頭腦袋就變得輕飄飄的,像一個汽球那樣從脖子上遊離開去。這種事你們絕對體會不到,絕對體會不到!說也白說。」她發狠地往床沿上用力一坐,聽見她乳罩上的一粒扣子「啪!」地一聲脫落了。

「有誰能知道我的悲傷?藍天里飛來一隻黃鼠狼!啊!啊……」她怪腔怪調地邊唱邊喘,還朝屋中央吐一口一口的痰。

「她這是頸椎肥大症。」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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