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患血吸蟲病的小人

當我沉默不語的時候,就會有一個身穿黃衣裳,面目模糊的小人來到我的面前,向我訴說他的疾苦。

他比正常人要矮得多,大約一米高,身材像兒童,卻留著鬍鬚。他總是不敲門就直接走進來,站在我的書桌前打量我。我請他坐下,他卻又忸怩起來,每次都是謙讓半天,說些莫名其妙的客氣話,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坐在我腳邊的小板凳上。

「你願意聽嗎?」他用徵詢意見的口吻對我說道,不待我回答,又繼續說,「我去過蛇島了,星期三去的,那裡有一場毒蛇大戰,幾千條毒蛇在島上廝殺,像颳起了龍捲風一樣飛沙走石。當然我是站在邊緣地帶,你不可能進入激烈的戰場。你看,我的腿上布滿了小蛇們的牙齒印。」他挽起褲管,精瘦的小腿上有一片模糊的紅色。「它們的毒汁在我的血液里循環,所以我時常覺得胸悶。你難道不憐憫一個垂死的同胞嗎?」

我俯下身去,想要看清他的面目,但他機警地跳開了。他選擇離我較遠的角落坐下,似乎在觀察我。他的這種舉動使我感到厭倦,於是決心說一句話來打破這種無聊的氛圍。

「春風吹綠了大地。」我將首先想到的第一個句子說了出來,聲音刺耳而又陌生。我再次明白自己無法保持沉默不語的姿態,一切都太晚了。

小人在那邊冷笑。

有一天,他用凄苦的語調告訴我:「你看我有多麼小,我還沒有長大,就已經到了中年。這都是因為你們這裡太炎熱了,炎熱的氣候影響骨骼的發育。」他似乎含著淚。我忍不住想摸摸他的頭,但他將脖子一扭,氣憤地問:「你要幹什麼?」

在晚秋時分,他曾經來向我告別。那一次他是從窗口爬進來的,衣裳不整,背著小小的破舊的旅行包,還有一個捕蝴蝶的網子。他往地板上一跳,摔疼了屁股,呻吟了好久才站起來。

「這裡實在太熱了,已經快到冬天了,還得每天穿短袖衫,我要去伐木,還要捕蝴蝶,你贊不贊成呢?」

他並未去伐木什麼的。每天他都從我窗前經過,背著破舊的旅行包,我伸出頭去,看見他進了鄰居的家門,在他那裡喝茶聊天。鄰居是一位患了鼻癌的老頭,最喜歡別人去他家裡。老頭每天都給我帶來關於他的消息,據說他在別人家裡並不消沉,簡直可以說是興味盎然。看起來他只是來我家時才訴苦,我對他的這種行徑十分厭惡。

他的這場戲演了好久,直到第一場大雪降臨,房間里冷得像個冰窖,他才出現在我面前。「我避開了炎熱,這算是一種幸運,不是嗎?那邊是溫帶,我整天在樹林里捕蝴蝶,差不多成了野人了。你發現我的變化了嗎?現在我的肚子脹得這麼大,裡面全是血吸蟲。樹林里有一片沼澤,裡面長滿了釘螺,我就是在那裡染了血吸蟲,搞得整天瞌睡沉沉的。」

他的臉似乎黃得厲害,肚子腫得像孕婦,但我知道樹林里的故事只是一個謊言。

「我快死了,長途跋涉使我的腳趾頭變得歪七扭八,那片林子里一個人也沒有,真沒有意思。」他抱怨道,一邊低下頭去仔細打量自己那小小的手指頭。

我不想戳穿他的謊言,但也不願意和他一道說謊,於是我說起了鄰居。我像閑聊似的講起這位老頭,說他是一個賣死牛肉的小販,終生都在與死牛肉打交道,現在這可憐的人患了不治之症。

他沉默著,讓我滔滔不絕地說完,然後打了一個哈欠站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過頭來告訴我:

「你在信口開河吧?我並不認識你的鄰居。我不是一直在樹林里嗎?你連這個也忘了,真不應該啊。」

他的肚子腫得越來越大了。他開始在走路時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他的臉似乎在一天天小下去——那張模糊的臉。

有時候,我不由得產生一種衝動,想將他抱起來,讓他坐在我的膝頭。然而他是十分機警的,他決不讓我過於接近他。

那老頭有一次告訴我,小人在他家裡說了我的壞話。他說我成天裝模作樣,庸人自擾,和我在一起彆扭得要死。老頭說話時,我的臉變得紅一塊白一塊,最後我睜圓了雙眼大喝一聲:「滾!」

他嚇了一跳,護著他的鼻子往外走,走到外面窗口那裡還伸進頭來喊了一句:「誰在說謊呢?你、我,還是他?」

我放棄了沉默不語的姿態,開始不厭其煩地詢問小人的歷史,我的口氣小心翼翼。

「這個問題很簡單,」他爽快地說,「你的歷史就是我的歷史,看看我的手就明白了。我們有過兩小無猜的時光,你都忘了嗎?」

「我從前根本不知道你,你是在我想要沉默不語的時候出現的。」

「這一點也不要緊。有些人,不必相互知道就可以生活在一起。你不認識我,因為我長得個子矮小,在人群中幾乎可以忽略,而你在年輕時一直站在人群中。其實那時你只要一低頭,就可以看見我在人們的腿邊鑽來鑽去。」

他是站在屋角說那些話的,他說完後就跳起一種奇異的舞蹈,他的動作很像在模仿老鼠偷油,也沒有什麼一定的節奏。但他是聚精會神的。而我,整個身心都被他那種態度迷住了。他並沒有跳多久,因為他那腫大的腹部妨礙著他的動作,不久他就坐在地板上大聲呻吟起來。這時我便感受到了他的軟弱。我看見一顆一顆的淚珠在那張模糊的小臉上閃爍,就誤認為最後的關頭已經來臨。沒想到過了幾分鐘他就若無其事了,撐著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越來越渴望沉默,我的話卻越來越多。在小人面前,在各式各樣的周圍鄰居面前,我說著廢話。有時我不開口,周圍的鄰居便逗弄我,騙我吐出那些廢話。他們則因為把戲的成功十分高興。小人還是去他們家,與大家一道喝茶,說我的壞話。他們告訴我,他說我沉默不語是「忸怩作態」、「可笑之至」什麼的。

那一天,我在一位鄰居家門外偶然聽到他在講話。他說:「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我才不管呢!不像有的人……」下面的話變成了耳語,我越想聽越聽不清,我伏在門縫那裡一動不動。一個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為什麼要偷聽呢?這可不好。」

回頭一看,原來是小人。他臉色可怕,斜倚著牆壁,像要倒下去似的。

「我知道你在門外,特從後門繞到這裡來。現在我每移一步,肚子就像要裂開一樣,血吸蟲大概已經把肝臟消滅了。不久它們就會將裡面所有的器官統統消滅,只剩下薄薄的一張皮。我很欣賞這種不管不顧的風度。」

我說我也想達到一種基本上統一的意境,我無法不管不顧,至少我希望自己安心。

他坐在骯髒的牆根,看著我,搖著頭,最後說:「你應該殺死一隻小白鼠,明天我就給你帶來一隻,讓你練習練習,不至於手軟。我還收得有各式各樣的刀。這種工作對你一定很有好處。尤其是垂死的老鼠那最後『吱』的一叫,聽過那種叫聲後你就會明白一切。」

但他只是說說而已,他並沒有帶老鼠來。我等得煩躁了,就開始砸桌椅。

他來了,看著那些破桌椅,又搖起頭來,說著:「你又在做作,這一點也不好。」

「而你,總在說謊!」我憤憤地說。

「我說謊?」他用鼻子「哼」了一聲,「我說謊?我怎麼可能說謊呢?我只是忘記事情而已。」

「那麼小白鼠的事呢?也是忘記嗎?你幾天前才說過的。」

「那只是一種象徵而已,你連這也聽不懂嗎?真可悲啊!還砸破桌椅,像個毛頭小夥子。」

「真對不起。」

「這就對了,每個人都應該心平氣和,就像我和這些小蟲子和平共處一樣。我們相處得不錯。我右邊的肚皮,盲腸所在的地方,快穿洞了,那麼又怎麼樣,不久那裡就會長出一個疤來,將洞口堵上。」

「我時常聽到你抱怨。」

「我當然要抱怨,蟲子才不抱怨呢!我畢竟還沒變成蟲子。它們吃掉了我的內臟,但軀殼還留著。它們很講究吃的藝術,精明得很。一直到我死的那天,軀殼總是留著的。小蟲們真是生機勃勃啊。」

他大腹便便,在房裡緩慢地移動,說話的口氣出奇的自負。

但我無法安心,我走路總盯著腳下,因為陷阱漸漸多起來了。

他越來越關心他的肚子里的血吸蟲了,現在他來我這裡只談一個話題。他用那種愛撫的口吻談到那些小蟲,似乎憐憫,卻又充滿了自豪。

鄰居們說我把他逼走的。那天下午外面響過三下鐘聲之後,大家都進了我的屋。他們不說話,對我怒目而視。我賭咒發誓,開始了滔滔的辯解:

「難道可能是我嗎?我怎麼會幹這種事呢?誰都知道我們相處得不錯,一切都很正常。我們簡直可以說是相互依存,這是你們不知道的。他一來,就對我談起他的心事,每次都直截了當,心心相印,與他和你們談話的態度全然兩樣。你們要是在旁邊聽了一定會嚇一大跳。我也承認,我們在一些事情上觀點有分歧,他有時愛說一說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