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純凈的氣流中蛻化 輝煌的日子

我的這位朋友住在北方的一個大城市裡。儘管我和他已交了十來年的朋友,我對他的印象總是模糊不清的,各方面都模糊不清:外貌、年齡、個性、背景等等。這世間有那麼些人,別人從來對他們沒有一個哪怕稍微清晰的印象,因為他們身上的一切,包括外表長相,都太沒有定準了,比如有天上午,我與同事一起議論一個女人,說她愛出風頭,目光短淺。話說到一半,同事忽然叫起來:「他是一個男的呢!」我一愣,心想也對,他的確是男的嘛,我怎麼亂改他的性別呢?我的這位朋友就屬於弄不清的那一類人。

儘管對他的一切不甚了了,如隔著煙幕,我們還是成了朋友。他給我來信了。

他的信上說,分別以來,他的日子過得平平淡淡,本來是完全沒有什麼必要寫信的。但是他近來遭遇了一場可怕的大災難,這使他萌生了給朋友寫信傾訴的念頭,他首先想到的朋友就是我——這個傢伙有時會玩玩套近乎的小把戲——這場災難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好多次,他都認為自己將要一蹶不振,活不下去了,可是居然到了今天還沒死掉!這真是個奇蹟啊!

讀到這裡,我的神情漸漸變得嚴肅。我細細地往下讀,想要知道事情的原委。可是一直讀完四五頁,讀到他連篇累牘地訴說他的巨大的悲痛,他的絕望,他的傷感,卻始終不知道他究竟遭受了何種不幸。我想,也許在信的末尾會說吧?當我翻到最後一頁信紙時,發現那上面寫著一個謎語,還寫著叫我到一本什麼民間故事書上去尋找答案。信的結尾是這樣的:「近來我對搜集謎語的事也厭倦了,乘著還有一點殘存的興趣,將這個謎語奉送給你,我估計你最終能夠破譯,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字謎。」

十年以前,當這位朋友還年輕時,他時常陷入各式各樣的男女感情糾葛中,時而顛狂不已,時而悲痛欲絕,但從未有過什麼像樣的結果。每一次勝利或慘敗之後,他即與對手徹底分開,輕鬆愉快地在路上行走。有時還在閑聊中將對方加以漫不經心的評論,其中不乏貶損的言詞。這似乎成了他的一種惡習。但在我們交往的最後幾年,他似乎與這種事也絕緣了。並不是對女性有什麼反感,只是嚴重的反應遲鈍所致。往往與別人一起坐了幾個小時,也沒搞清對方是男是女,只是籠統地做出附和別人的樣子。

這樣一個人,居然想起來給我寫這麼長的一封信,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我粗粗看了一遍信之後,就打算拿到書房裡,關起門來細看,我不知怎麼認為這裡面有些不便讓我妻子知道的底細,我必須好好地猜測一下。我關好了門,坐下來將這封信反覆地研究、揣測,甚至尋找起密碼的痕迹來。當然我什麼也沒找出。

隔了一天,又收到他的第二封信。這封信比前一封調子更低,其中有這樣一句話:「死亡已經悄悄進入我的胸腔。」在這封信中,他還是沒有談到使他如此消沉的原因,只是提到一件事:一個我們共同的熟人借走了他五塊錢。還說這無異於行劫。一想到他竟然被人打劫,而強盜又是他的熟人,他就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再活下去了,就是活著也差不多等於死了。這一類話他說了又說,還加上一個又一個的驚嘆號。信的末尾也沒有名字,只是蓋上一顆沒有字的紅印,旁邊加一註解:「像我這樣一個白日里還被自己人打劫的傢伙,名字對於我已是毫無意義了,你以後也不要再給我寫信了。」

正當我準備給他寫信時,又收到了他的第三封信。這封信很簡短,只有三句話,告訴我他馬上要來看我,並叫我×月×日去車站接他。

我按照他信上告訴我的車次去了車站,但是他沒有來。我無精打采地往回走,心中不由得十分惱怒,好象被人捉弄了一般。我決心不去管這個人的事了。仔細一回憶,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荒唐得很。

白天里我盡量不去想這件事,日子一長就漸漸淡忘了。可是奇怪得很,一到夜裡,我就夢見這位老兄,看見他從月台上走下來,拍拍我的肩說道:「上一次你沒接到我,是因為你思想開小差。我見你居然沒認出我來,十分生氣,就坐下一班車回家去了。」還有一次他說:「我們之間的這種秘密聯繫是很有意義的,但如果隨隨便便向眾人公布出來,就太可怕了。」

昏昏沉沉過了些日子,又接到這位老朋友的第四封信,在這封信中,他提都沒提約我去車站接他的事,也沒提我不給他寫回信的事,只是起勁地對我談起他的一樁買賣,講起最近他已被賺錢的事迷住了心竅。「忘記痛苦的最好的辦法。」他寫道,「看見大把的銀錢落進你的腰包(保險柜),真是難以形容的快樂。」他的這種口氣倒讓我吃了一驚。據我所知,這位朋友從來對金錢方面的事隨隨便便,心不在焉,我怎麼也無法將他與一個貪婪的形象掛上鉤。但他自己寫出了他變化的原因:「自從上回發生那件劫走五塊錢的事之後,我就對錢這東西產生了一種新的興趣,再說我剛好有這麼大的痛苦需要逃避,我就一頭扎進買賣的事裡面去了。我估計有那麼一天,你會來與我合夥乾的。一個人在世上總得有些什麼雜七雜八的事來干。現在我住在一幢豪華的公寓里,假如你來看望我,請事先通知我,我一定派我的下屬去接你。我的地址是×××××××……」在信的末尾還寫了許多吹噓的廢話,暗示他現在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私下裡養著三妻四妾等等。最後還忘不了提醒一句:「這一切都是為了忘記內心的痛苦。」

我碰巧有了出差到Z城的機會,於是我事先寫了一封信給我的朋友,請他來車站接我,或派人來車站接我(如果他很忙的話)。我走出車站,根本沒有看見他。我擔心他因為什麼事遲到了,就在車站等了半個小時,還是沒有人來。我記起了上回的教訓,就掏出地址,喊了一輛計程車去找他。

車子在彎彎曲曲的小巷裡拐來拐去,最後在一扇破舊的木門前面停住了。門開著,我一抬腳就進去了。屋裡十分簡陋,卻掛著四五盞電燈,很刺眼,我那位善於信口開河的朋友就一聲不響地躺在木板床上,眼睛直瞪瞪地瞧著天花板。

「喂!」我喊道。他表情冷淡地坐了起來。「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他怪笑一聲,說道:「我們這個地方根本不通郵,你還沒看出來?這棟房子是要拆除的危房,裡面就住了我一個人。你來了正好,我盼著你來,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要跟你說的是:我真寂寞呀!我的意思是說我無事可干。要是有事做,何至於躺在這裡?不久前我剛剛越過了一道鴻溝,你來之前,我正處在危險的邊緣,幸虧我挺過來了,這事一想起就後怕。我寫信時忘了告訴你,我們這裡根本不通郵,你給我寫過很多信吧?那真是浪費了時間了。我特意搬到這個不通郵的地方來,就是害怕那些不相干的人給我寫信,甚至上門拜訪。你知道,在我這種狀況里,內心的寧靜是多麼重要啊!痛苦算不得什麼,日常的騷擾才是最可怕的。比如要是你有這麼一個父親,每天都用那種目光盯視你的一舉一動,請問你還怎麼活下去?」

我手中的旅行包也沒放,就聽他這麼瞎扯了一大通。我估計他根本忘了他以前寫過的信了,也忘了我從哪裡來,來幹什麼的了。

「你為什麼一再失約?」我還是忍不住問他了。

「啊?對了,我和你有過某種約定!」他顯得很興奮的樣子,「我答應過你,要把我的零零碎碎的生活片斷連綴起來,以便我有一個完整的形象。等一下。噓。」他貓著腰溜過去,將身子往窗前探了一下,回過頭來笑嘻嘻地對我說:「是來找我的女孩子們,沒意思透了,我總是躲著她們。」我明明看見窗外什麼也沒有。

說來也怪,從理性上說,我根本不應該在這個人這裡待下去,我應該抬腳就走,可是我居然呆了兩個小時!看來,我的這位朋友還是有一種看不見的魅力,儘管他說謊,儘管他的話沒什麼意思,我還是留在他那裡沒走。

他又提議我以後將信寫到他的一個舅舅家裡去,要他舅舅轉交給他。「這樣就萬無一失了。要知道我多麼盼望聽到你的心聲啊!你和那些不相干的騷擾是完全不同的。有時候我想,我們分居在兩個離得很遠的城市真是一樁幸運的好事情,這使我們雙方都產生了一種神秘感,然後我們通過信件傳達這種神秘感。對這件事我有我個人的看法。」

我在Z城的那兩天,我的朋友居然振作起來,陪我遊覽了一些地方。每到一處,他都興緻勃勃地指著一些女孩告訴我:×××是暗娼,×××靠偷東西為生,×××每次都將騙來的東西與他分享。按照他的說法,這城裡的女孩大都是些墮落分子,而且大都與他有某種密切的聯繫。值得指出的是,他分明是一個窮光蛋,連坐車的錢都沒有,每次我們外出都是徒步,而他絕不提到錢的事,也不提他的生意——如果他真的在做什麼生意的話。那兩天除了談女孩,他還有一個念念不忘的話題就是他的鼻子。他告訴我,有天早上起來,他忽然發現他的鼻尖有兩點紅的,他嚇了一大跳,認為自己患了那種酒糟鼻。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他決定將自己的形象確立為一個酒糟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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