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純凈的氣流中蛻化 第四章

最近一段時間,一切事的節奏都在放慢。勞的遺忘的傾向越來越嚴重了,有時竟會忘記怎樣走出院子。她抬起腳,每次走到鳥兒們拉屎的那堵牆下,拍一拍牆壁,又往回走。有時也在半途中遇見去拉屎的鳥。如此往返五六次,才如夢初醒,知道自己在重複同樣的舉動。她給這種舉動取了個名字叫作「加深記憶的遊戲」。又由於這慢節奏,她的睡眠明顯減少了。她決心調整自己對時間的感覺,以便適應自己的變化。

現在,她每天半夜兩三點鐘起來,一起來就在院子里走一走,然後吃早飯。奇怪的是她這樣一搞,鳥兒們的節奏隨之而變,它們也在她起床的同時,一隻接一隻去牆根那邊拉屎,拉完又追隨她進了廚房,將儲藏櫃里的麵粉袋子啄得亂七八糟。勞萬分不解,為什麼她會擁有如此多的食品儲藏來供鳥們糟蹋,這些東西是誰什麼時候替她儲藏的?要是沒有這些糧食,鳥們也會住下來嗎?這類問題在腦子裡引起的反響照例是一片空白。

原來鳥的節奏也是可以改變的,原來它們並不是高不可攀的。勞知道自己已經獲得了類似於白臉人的那種呼風喚雨的能力,這種能力又是於無意中得到的,就像在散步時撿到一枚小銀幣。以前在風中奔跑時,她多次停下來在周圍仔細搜尋,卻從未發現過什麼銀幣,大概是因為節奏太快吧,為什麼她從未想到這上面去呢?她這個人,就是由無數的偶然性組合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有時候,勞看見自己的形象化為一團五顏六色的字紙團,紙團內又長出一些毛茸茸的犄角。風一吹,紙團「撲!撲!」地響。有時候,她又化為一副風鈴,是橙色的玻璃做的,響聲很瑣碎。變為風鈴的時刻是不太多的,也沒有給她帶來什麼特別的美感。在勞的種種化身中,連風鈴都是空洞無意義的,還不如那枚樸實的小銀幣有新鮮感。

有了那種能力,她忍不住要向白臉人暗示一下。

「睡眠這類事在我生活里越來越不重要了。」

「種種該發生的遲早都會發生,你只要散散步就可以了。像我這樣在室內踱步也可收到同樣的效果。」

「你怎麼知道的?」

「我從不關心什麼,你對我講,我推斷一下就可以了。我也不愛亂說,因為那會使你不必要地恐慌起來。」

窗前的死柿子樹在她的觸摸之下更加生動而富於質感,似乎那粗糙的外皮就要「喳喳」裂開一般。勞忍不住將自己的臉也貼了上去。

這一切是如何開始的呢?這房子,這枯樹,這個始終看不清臉上五官的白臉人,他們怎樣來到此地,建立起這個堅不可摧的小小王國,又將怎樣存在下去呢?還是在此之前,有一個自稱是漁夫的人蓋起了這座房子,然後又心不在焉地離開此地消失了?也可能這個小小王國根本不是白臉人建立的,反而是她自己建立起來的?如果她不闖入這裡,是否直到今天仍舊在颱風中奔跑呢?勞改變了白鳥們的生活節奏後,對於自己的異想天開就找到了一種依據似的。追溯以往的舉動,發覺一切都隱含著內在的合理性。

在門的背後,她看見了以前從鞋子里倒出的那兩小堆黃土。黃土已變成了灰色,不過土質還勉強可以辨認,正是她鞋子里的那兩堆。也許再過些日子,它就會變成無色的東西吧?兩小堆黃土旁邊,她又發現了兩根羽毛,鳥身上的,也是那種灰色。莫非這裡也來過白鳥?白臉人是如何與它們相處的呢?它們也落得了與那隻小灰鼠同樣的下場嗎?勞又想,要是當初在這裡住下來,在這裡養起鳥來,她的皮膚和頭髮也會變成灰色嗎?或者變成五官模糊的白臉?她見過鏡子裡面自己的臉,那是一張普通的有表情的臉。那個時候她向他提到這一點他曾嗤之以鼻。

接著她又找到了那根折斷的竹籤,她這才記起,許久許久以來,陽光就不再從門檻那兒經過了,或者說許久以來,她就沒有注意這件事了。現在她的注意力僅僅只集中在一些幻象上頭。原來一個人要保持衝動和好奇心也是很不容易的,她一天天老化,而只有年輕的血才會隨時衝動,並由於某個外面的很平常的現象而衝動。現在她的衝動完全是另一種性質的,她所稱之為「季節引起的衝動」的那回事,實際上與大自然的現象無關。追究到底,只能說是一種意願中的安排,或者竟是反覆修鍊獲得的「功夫」。陽光和雨露早就從她的周圍消失了,只有對大氣密度的敏感殘留下來。她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她會生活在真空的邊緣,來往於她自己的家和白臉人那個封閉的家之間。現在她的旅行路線成了一目了然的短短的直線,而年輕時,她還幻想過要成為一個氣象預報員呢!真實的情況相差太遠了。

年輕的時候去旅行,在路上總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風景:草原啦,騎在牛背上的牧童啦,森林啦,戴斗笠的漁翁啦,等等。沒什麼景緻她沒見過,每一條路的路旁都有那麼些特殊的景緻,現在它們全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勞從自己的家出發,一直走到白臉人的家,沿途似乎什麼也沒有,只有影影綽綽的一條路和腳下浮動的感覺。偶爾也有幾棵樹,但總是撞到樹跟前才被她發現。這條路已被她走過無數次,這是一條神秘的路,充滿了暗示和兇險,就是不給她以實在的感覺。她每次出發前都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白臉人的家,但這卻不能給她以踏實感。她像一個不諳世事、前途未卜的青年人一樣忐忑不安,直到看見那棵柿子樹,才稍稍鬆一口氣。

「你認為路上會有些什麼?」她問。

「走哪條路都出自於你的想像,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目的地,你屬於這裡。我對具體的情節不關心。」

「你不覺得我在家裡的時間花費得太多了一點嗎?我故意偷懶。」

「現在所有的時間全屬於你自己,所以你用不著費腦筋去加以區分了,你就是躺著不動也是很好的。」

勞感到自己的視覺還在進一步地老化。一個早上,她無意中看見了自己腳掌上的骨骼。雖然看見的時間很短,也就幾秒鐘吧,她也知道這件事的意義了。她的眼珠也在慢慢地進入老化的階段,她的內心正用摻雜了沾沾自喜的複雜情感來對待自己生理上的變化。

白臉人的形象又一次出現了,是貼在牆上的一個影象,他的空洞的體內仍有少許的液體在循環,此外一無所有。勞最後領悟了他那種內在的鎮定由何而來。是他那顆鎮定的心改變了周圍的環境,使他成為一個隨心所欲的人。狂風大作的那一天,勞是如何竭盡全力奔向他的所在,那一幕至今歷歷在目。

這些鳥兒的體內有些什麼呢?無論勞是如何定睛凝視,還是只能看見它們的外表。似乎是,它們有極其良好的防護,勞的視線無法穿透它們的皮膚。倒是她自己,或許已被它們那獃滯的目光看透了五臟六腑,這應該發生在它們剛到達的那一天。怪不得它們會如此高傲,原來在第一天它們就看出了勞的骯髒,試想腹腔內會有什麼潔凈可言呢?是因為這個它們才大搖大擺地去牆根下拉屎的吧?

雖然看不透白鳥們的內臟,她現在卻可以在黑暗中與它們交流了。在夜半時分,不開燈的情況之下,她將自己的腦袋放在一隻鳥兒溫暖的腋下,身體就會產生那種騰空的感覺。這是自然而然發生的。近幾天的夜裡,鳥兒們輪流跳上她的床,蹲在枕頭旁邊,勞在半睡半醒中和鳥兒們一齊騰飛。空中她也看見星星點點的五瓣的花,可一點也不激動。她一醒來鳥兒就自動離開了。冷漠、頑固、我行我素。

「這種視力對於白鳥來說是無效的。」勞說。

「當然啦,誰都存在這種局限。請問有誰弄清過白鳥消失的形式嗎?那種終極的形式?」他又舊調重彈了。「我之所以有興趣,是因為我與這件事結下了不解之緣。」

「起初,我還以為這種視力是萬能的呢,我過分相信自己了。」勞不好意思地說。

她又看見了花粉形成的浪頭,當這浪濤衝擊著玻璃窗時,她的喉頭又一次發緊。

「你現在已經知道了我是誰,為什麼會存在,為什麼會在離你家很近的地方有這樣一所房子。你都知道了,這並不複雜,只要輕輕地在一張紙上畫一些細線條就可以了。那件事卻永遠是在迷霧中的,你也看出來了吧?」

「正是這樣,我徒然在兩個地點之間來來往往,你徒然守著這棟房子,我和你從遠古時代起就在此地生活了。房子無關緊要,只不過是我們想像的產物。梅花正在落下,你看不見它們,但我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你已經感到了。你的臉上從來沒有表情,這也很好。」她覺得自己終於接近了自己想說的那種意思,於是輕輕地噓出一口氣。

他們倆默默地走到了外面,氣流無比純凈。勞注意到柿子樹的樹皮微微顫動,樹根旁的泥土也裂開了幾條縫。

白臉人指著樹榦說:「這棵樹也是從來就有的,一切正好相輔相成。」

他的話音一落,樹皮就不動了。天地間純凈而寂寞,勞的內心也是純凈而寂寞。

所有的聲音全消失了,只剩下他倆的聲音留在空中。那聲音經過了過濾,空洞而短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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