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純凈的氣流中蛻化 第三章

外面有月光,院子里卻很黑。勞現在可以聽見鳥兒們弄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了。徹底的寂靜是不可能的,那只是她的幻覺罷了。一眼望去,每一隻都是一大團黑糊糊的東西。如果一個人內心不寧靜的話,很容易將它們看作一些面目猙獰的怪物。勞聽著自己「沙沙」的腳步聲,第一次感受到與這些動物之間有種難言的默契,這在她是來之不易的。在一次又一次的體驗中,勞的意志漸漸從內部崩潰了。那就像靜靜地坐在一根很高的樹枝上向周圍眺望,滿目儘是青蛙的屍體。以前在拐角上跳舞的時候,她的身體是柔軟自如的,現在回想當時的舉動,只覺得非常奇怪,不知道當時的衝動由何而來。

也許是她自身正不知不覺地進入了某種形式,所以白臉人不再說那種暗示性的語言了。一切都變得漸漸明了,他和她天天見面,談論同一件事,所以用不著暗示,也用不著企望對方了。勞看出她的生活正在變得單純化,而以前那種種表面的騷動都不具有特別的意義。

勞開始數起那些黑影來。原來它們一共是二十三隻,都蹲著,只有一隻在牆邊悄悄地走動。她又到廚房裡檢查了一下,大致估計了一下它們已經吃掉了多少糧食,剩下的糧食還可以吃多久。「決不會少於半年。」她自言自語道,只覺得一股暖流在體內泛濫。

她做好了一碗麵條,坐下來吃了兩口。這時有一隻鳥兒的頭從敞開的窗口伸了進來,用探究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後毅然地將長嘴伸向她的碗里,啄食了幾下。勞和藹地看著它,隨後又低下頭去在它弄髒了的碗中夾起麵條往口裡送。吃完那碗麵條,勞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心平氣和了,甚至於詫異先前的煩惱從何而來。

決定是在一閃念之間作出的。在鳥兒們棲息的廚屋旁邊的堆房裡,勞架起了自己小小的床。她這樣做的時候,鳥們顯得漠不關心,似乎它們完全感覺不到這種變化。那個早晨,它們像往常一樣梳理骯髒的羽毛,到廚房去找吃的,在陰溝邊喝水,將鳥糞拉在圍牆底下。勞傾聽著它們那笨重的腳步聲,感到自己的心正漸漸與它們靠攏。尤其是那隻毛脫得很厲害而又叫不出聲的,勞簡直可以聽見它每一下心跳,還可以辨出它那特殊的體味。

現在她弄清楚了:這些鳥兒並不真的睡覺,只不過是在黑暗中睜著眼一動不動罷了。勞當然是要睡覺的,她睡在它們當中,蓋著一床厚毯子,在那種說不清的混合氣味中昏昏沉沉地做夢。每當她伸一下腿,或咳一聲,鳥兒們就騷動一陣,然後平靜下來。

到了第二夜,勞已經聞不到自己的體味了,她的周身開始散發那種濃厚的、混合的氣味,那氣味屬於這個堆房,也屬於鳥兒們。白天里她還將這種氣味帶到了外面,她的那位女友遠遠地看著她,驚恐地捂著鼻子,飛也似地拐入一條小巷跑掉了。勞站在原地,心滿意足地微笑著。有一個面熟的人從她身旁經過,問了一句:「你從哪裡來?」

勞輕輕地點著頭,算是對他的回答。

他卻不懂勞的意思,責怪地盯住她看了好久才慢慢離開,還不時回過頭來將她打量。勞在心裡罵他「勢利鬼」。

一連好多天呆在鳥房裡,勞的表情越來越自如了。每當鳥兒們輪流去那邊牆根下大便,勞的眉毛就聳動一下,隨著大便落下那「啪啪」的響聲輕輕地點頭。

一天早上醒來,勞甚至覺得自己也可以去那裡大便,隨即又為這新奇的想法秘密地激動了一陣。在下午三點鐘時,堆房門前有一小塊地方泛出灰白的光,似乎是陽光在那邊移過。勞現在對這類事比較漠然了,她看出鳥兒們對這事比她更為漠然。每一隻鳥都像是一根軸心,太陽則成了圍繞它們轉動的小齒輪。「有些東西,生來就是永恆的。」勞想起了這句話。它們偶爾伸展一下巨大的翅膀,或清理一下脫落的羽毛,或邁著笨重的步子去那邊大便。當勞吃飯時,它們中的一隻有時將長嘴伸進她的碗中,有時則全然不加理睬。這一切,在它們做起來都是那麼旁若無人,既不顧忌什麼,也不炫耀什麼。勞現在慢慢地可以解釋她要加入它們的行列的原因了,原來它們是非常自滿自足的,它們擁有較一般的鳥兒更為高級的生活。勞很早就嚮往這樣一種個人生活,可惜由於種種的干擾未能滿足自己的夙願。而在一夜之間,種種的想像都成為了現實,她甚至沒來得及適應一下。這一段時間,她真是弄糊塗了,完全跟不上眼前發生的一切。原來她起初的種種幼稚舉動也是完全無關緊要的,原來沒有什麼事情會有決定的意義,就是現在去院子里跳舞也沒關係。她坐在很高的樹枝上觀看青蛙的屍體時就有了這個想法。當時她想,無論她朝哪個方向奔到底,最後總要通過半圓形的玻璃拱門,餘下的路就變得單一而乏味了。路邊可能會有另外一些簡陋的小房子,有的房子有主人,有的沒有,但都不值得特別注意。白臉人的小屋是在玻璃拱門到達之前出現的,所以顯得有點怪,見多了就沒什麼了。對她來說,白臉人還是具有某種決定性的意義吧,現在她還沒發現那座拱門,心裡卻早已將這件事確定過了。

這些天,她已不再希望聽見有人來搗弄她的門閂了。「我要從從容容地。」她對自己說道。她開始練習將腳步邁得又緩慢又隨意,眼睛東張西望的。於無意中將自己與鳥兒們作了一番比較,發現還是有很大的不同之處:鳥兒們從不東張西望,猶豫不決,一舉一動都不像她這麼俗氣,這麼狹隘。比較的結果雖然令她沮喪,細想個中的緣由,卻又坦然了:人和鳥本來就不相同的。她又設想,要是現在有人搗壞門閂衝進來,她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主要是不知臉上該做出何種表情。而在從前,她臉上的表情總是隨心所欲的,現在想起來卻覺得十分不舒服,怎麼自己竟會有那麼乾脆的表情,像中了邪一樣。像她這種人,本質上其實應該是模模糊糊的。

一隻鳥兒走進廚房,弄翻了桌子上的一隻水罐。罐子掉在地上打碎了,但那隻鳥兒毫無表情,踩著碎瓦片用一成不變的笨重的步子邁出廚房。勞對它那種處世的態度佩服得五體投地,心裡卻明白那種樣子是學不來的。就說白臉人吧,他好像自認為自己已成了鳥兒們的化身,但他還是抽煙,將開水裝在壞了的熱水瓶里,間或還說些深奧的話。勞想,那也算一種高級的做作吧。但誰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將自己看作一隻鳥呢?可能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勞設想不出,如果他的熱水瓶掉在地上,他會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至少不會渾然不覺吧。人就是人,終究成不了一隻鳥。

白臉人走路沒有腳步聲,這一點倒是與眾不同的,可能是他毫不介意自己的儀錶的緣故吧!他到底是一副什麼樣的儀錶呢?勞努力搜索自己一生中的記憶,想出一副又一副的面孔安到白臉人的頭上,最後都覺得很不合適。總之,白臉人只能長著目前這副模模糊糊的面孔。這個人在她生活中的十字路口出現,主宰了她的一舉一動。還有一件令勞感到迷惑的事就是這段時間以來,她再也記不起她周圍的那些人了。她是如何來到世上的,與哪些人有關,這種簡單的問題都成了迷霧一團。她唯一記得起的人物是那位女朋友,但那也不叫作記起,而是有點面熟,勞就隨意與她打招呼了。那麼父母總是有的吧?勞掙扎著想恢複對他們的記憶,腦子裡仍然一片白茫茫。倒是這些鳥兒,對於它們的來龍去脈,勞至今歷歷在目。

最初的相遇是無意中發生的。那是一片普通的樹蔭,勞跳完舞之後正在樹蔭里吹風,用指頭梳理著汗濕的頭髮,它們就出現了。那一次只不過是在天邊旋了一個圈子就不見了。這件事已過去好久了,勞還記得當時她面前的那棵樹上有一個很大的結疤,疤上長了一些雜草。後來鳥兒們又出現了幾次,比第一次稍稍停留得久一點,於是它們的形象就時常縈繞在勞的腦際了。次數反覆得多了,勞才生出想對一個什麼人講出來的想法,這時白臉人就成為了那個人。

一開始,勞恨自己是那樣的笨拙、無能,幾乎到了絕望的境地。現在已經好了,她可說是基本上習慣了。她為自己的靈活性暗暗喝彩。真的,恐怕很少有人能像她這般反覆無常吧?白臉人一定早就洞悉了她這種反覆無常,所以才毫不吃驚地認為:「那不過是表面現象。」他這樣說的時候,勞很想反駁他,就是找不到合適的辭彙。

勞又想到一個問題:隨著外面季節的更換,這些鳥兒會不會換毛呢?她看見它們棲息的地上有一層羽毛,不過那都不是它們換下來的,而是那幾隻病鳥掉下的,所以都是枯黃的顏色。那麼,正常的換毛應該在什麼時候呢?院子里沒有樹,也沒有草,所以這段時間以來,勞已經無法判斷季節的變化了。和鳥們住在一塊,皮膚對氣溫的感受力也大大減弱了,她一直就穿著單衣,似乎要永久穿下去。不錯,她出去過幾次,但每一次都十分匆忙,滿腦子的惶惑,哪裡會去注意外面的季節變化與氣溫呢?

有一天,幾十朵細小的臘梅花落在廚房門口,排成一個顯眼的半圓。勞蹲下去,驚異地看了好久好久。這就是說,外面已經是冬天了。冬天應該有些什麼樣的跡象呢?勞想了又想,嘆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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