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純凈的氣流中蛻化 第二章

其實她哪裡也沒去,她躲在家裡不出門,讓所有的人都認為她去旅遊去了,她希望給別人這麼一個印象。有時候,當心血來潮時,勞希望給別人這麼一些印象,包括這個白臉無須的男子。她這樣做的時候,又害怕他會看出端倪來,弄得自己十分狼狽。

所以這一次,她格外小心,連大門也上了鎖。

有一次,她坐在裡屋里,突然聽見院子里有種喧鬧的聲音,伸出頭一看,原來是十幾隻半人高的白鳥在走來走去,「嗷嗷」地叫著、拍打著翅膀,弄得滿院子灰塵。這奇特的景象使得勞熱淚盈眶。

「它們終於來了。」她在心裡悄悄地說,這時喉嚨里就有什麼東西壅塞起來,使她難過得想吐出來。

白鳥們大搖大擺地朝她走來,還在她的窗玻璃上用力啄了幾下,像是敲門,又像是給她某種信號。勞獃獃地站在門口,臉色蒼白,目不斜視。她沒料到自己與它們會是這樣相遇,正好是她孤單一人在家的時候。從前她也多次設想過相遇的場面,但那總是在人群中,在朋友和親人當中,她總是扮演一個小女孩的角色,而且白鳥離得也不是這麼近,遠遠地晃動一陣就消失了。白鳥還在扑打翅膀,窗玻璃和門上已蒙上了一層灰。勞聽見什麼人正在弄響大門上的鎖,那響聲越來越急切,還有點不耐煩的味道。是什麼人呢?勞無法去開門,她的腳像是被釘子釘在原地了。她的腦子裡迅速地掠過種種的可能性,其中也有最壞的設想。過了一陣,大門那兒的響聲停下來了,一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勞鬆了一口氣,心裡盤算著怎樣將大門的鎖加固一下。盤算完了又推翻自己的計畫,認為那不過是種孩子氣,而扮演小女孩的角色實在於她太不相宜了。她感到有重新審查自己的必要,這種審查還要趕在那個人下一次到來之前。這樣看起來,門也可以不鎖了。那個人當然不至於弄不開一把生鏽的鎖,他(她)之所以弄出那麼些響聲,也是發給她的一個信號吧。

白鳥們這一次是在勞的院子里住下了。

從前,當她離得很遠地觀察這些鳥們時,它們顯得潔白、清秀、飄逸。現在它們來了,來到她眼前,她才知道這些鳥很臟,又不愛清潔。每天清早天剛亮它們就開始在院子里扑打、追逐,用大嘴啄窗戶和門。它們那巨大的身軀專橫地搞出驚天動地的響聲,使勞一身簌簌發抖,無法自制。大門是不敢出了,誰又料得到會不會遭到襲擊呢?勞不知怎麼肯定地認為,白鳥們給她的警告就是不讓她出門。萬一它們永久住下呢?後果將不堪設想。看來她將自己關起來這一著真是大錯特錯了,竟然落得個這樣的下場。也許的確,她這個人是太注重形式了。

白鳥們鬧騰了十多天。有一天早上,勞因為夜裡失眠,到早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她很快就發覺院子里異樣地安靜,靜得讓人不安。她用一隻手掌擋住耀眼的陽光,快步走出房間,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十幾隻鳥兒一字兒排開,羽毛豎起,睜著兇惡的眼睛虎視眈眈地瞪著她。勞怪叫一聲,瘋了一般跑回房裡,將房門閂好,癱在地上坐了老半天才恢複過來。她用冷水洗了一個臉,整理了幾下頭髮,安慰自己說:「一切都要過去的。它們不會永久住下,廚房裡的糧食吃完了它們就要飛走,否則只有餓死。」

而這十多天,她自己是靠吃什麼為生呢?她記得昨天她吃了兩個煎雞蛋,是她自己用一個杯子在電爐子上煎的。其它的就記不清了,似乎是,她每天都吃一頓算一頓,大部分時間就沒吃。現在她開始盼望那個人再次敲門了,不管是誰,最好砸開門衝進來。

一切都在他的預測之中。當初他為什麼不說服她留下呢?如果留下,本質上不會有什麼大的變化,形式上可就大不一樣了。說到底,勞是個注重形式的人,而且她需要和人交談,一天只談兩三句那種不著邊際的心裡話就行了。她設想自己此刻正坐在白臉人的家裡,喝著有水垢的溫水,看著他吐出的無味的煙霧在屋當中繚繞。然後他講了一句話,她聽見了,卻無話可答,陷入了沉思。那正是她所朝思暮想的形式!而她當時糊裡糊塗地沒看出來,現在經過一番周折,又清楚地意識到了,她要回到那裡去。當那個人砸開門衝進來的時候,她將趁著混亂溜出家門,去他那裡,向他訴說自己種種的後悔。

這些天里,她曾設想了這樣一個場面,就是她奮力衝到院子里,白鳥們一齊撲上來,用尖利的長嘴將她啄成一團肉醬。假若她衝動起來,這種事會不會發生呢?這種形式是她最厭惡的。

這些鳥是越來越髒了,有幾隻已成了名副其實的灰鳥。看它們那滿不在乎的樣子,似乎是生性如此。勞迷迷糊糊地想道:它們在降臨這個院子以前確實是清秀潔白,而又飄然若仙的,是這裡的環境毀了它們,使它們面目全非了。這種鳥,本來只適合在天邊飛一飛,讓人看了舒服。現在因為不飛,又因為懶,有幾隻的羽毛已開始脫落,像人生了癩頭瘡一樣,露出塊塊紅肉,看了叫人害怕。每次在院子里追逐完畢,它們就朝著勞的窗戶惡狠狠地怪叫幾聲,輪流用嘴在玻璃上啄幾下,這已成了它們每天的必修課了。

勞還在痴心地等那敲門聲響起,她甚至在大白天里做了一個夢:一隻乾淨的白鳥(它們當中的一隻吧)走到她面前蹲了下來,她就騎上它的背,它馱著她飛上天,飛到大海上空,然後猛力將她拋進了海水中,那海里巨浪滾滾。醒來後她揉了揉眼,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陣,覺得自己太小市民化了,怎麼竟會做出這種幼稚的夢來。由此又想到她這種等待的焦急心情是否也屬於小市民的感情,白臉人將如何看待她在這個房子里所想的事。

敲門聲終於又響起來了,勞心情激動地傾聽著。門閂終於被那個狂怒的人搗爛,他(她)衝進來了。勞透過窗玻璃往外一看,原來那個人是她的女友。女友邁著細碎的步子朝房裡走來,完全沒注意到滿院子的白鳥,這是怎麼回事呢?

「為什麼鎖門呢?你這個人的舉動太奇怪了,非鎖不可嗎?」女友直視著她的眼睛說。

「是有點奇怪,你到今天才看出來嗎?」

「那邊的一個人,托我告訴你,他等你去他家。怎麼形容他呢?他臉上光光的。」

「我要去的。請你告訴他,就是這些鳥擋了我的路。」

「什麼鳥啊?你的話越來越深奧了。你不該將自己鎖在家中,這很不好。」女友茫然地朝外探了探頭。

「原來你沒看見它們!竟有這種事?它們就在你的眼前。這件事發生得很突然,像迅雷不及掩耳。請你告訴我的朋友,我一點兒也不習慣目前這種形式,不管實質上如何。這些鳥,太髒了,又兇猛異常,我無法理解它們,就是走近一點都膽戰心驚。」

「你還是這樣出語驚人,真是本性難改啊。我這就陪你走出去,你看怎樣?」

她的提議使勞欣喜若狂。由於她的到來,一切都改變了。一股活潑的東西注入了勞的體內,頓時使她的動作敏捷起來。

她倆走出房門,迎著那些虎視眈眈的白鳥們走了過去。她什麼都渾然不覺,勞卻看見了一切,又因為這看見而生出了更多的勇氣似的。走出大門時,聽見有油蛉在石板路邊叫,偶爾一回頭,看見院子里的黃塵已滾出大門。

勞又到了這裡。就彷彿是昨天才離開,這裡什麼動靜也不曾有過。白臉人搖動著塑料殼的水瓶,勞聽見水垢發出「叮叮」的響聲。隨後他倒了一杯發渾的溫水給勞,勞默不做聲地喝了下去。她內心有點負疚。聽見火柴「咔嚓」一聲,他又開始吸煙了。

「種種彌留之際的幻象都是錯誤的。」勞忽然說話了,自己也嚇了一跳,想不出怎麼一下子就有了這種命名的能力。勞對這類事一貫打不定主意的。「人可以忍受喧鬧,忍受粗暴,忍受臟骯,卻無法適應,何況也用不著一定要搞成那樣……」

「任何事都可以習慣。」白臉人果斷地打斷勞,詫異地將一邊臉頰抽動了幾下,很快又一臉模糊了。「你現在已經用不著去糾纏那些表面形式了,你怎麼還不明白。」

儘管勞對白臉人這種輕描淡寫的語氣感到憤恨,她還是暗暗慶幸自己能回到這裡。她第一次深入肺腑地感到,這個地方能給予她最徹底的寧靜。

她記得,她不認識這個人的時候,她從未感到自己的腦袋是一隻吸塵器。她傻頭傻腦地在那條路的拐角上跳舞,大聲向過往的白鳥吹口哨,甚至還曾想像自己能夠抓住其中的一隻呢!就是在那種蒙昧的狀態中,不知不覺地,她腦袋裡的灰塵漸漸凝結、板密,成了一塊塊石頭。

第三次走進這個人的家,站在屋角上,她分明聽見小石頭「噠噠噠……」地從她後腦勺那兒往下掉,她自己也被這奇蹟般的響聲弄得感動萬分,幾乎掉下了眼淚。石頭掉完後,她忽然覺得異樣地空虛,無所適從。而這個時候,白臉人吸著煙捲,司空見慣似的坐在那裡等她問話。看起來,他對這類事見得夠多了。由於等了很久勞還不開口(她這樣覺得),白臉人就輕輕地告訴勞:她是立秋前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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