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純凈的氣流中蛻化 第一章

「請你談一談消失的白鳥吧。」無須的白臉人慢吞吞地說,一邊將那杯溫水遞給勞,自己卻獨自抽著那根潮濕的、軟綿綿的煙捲。有好幾次,煙捲熄滅了,他又不厭其煩地用那種劣質火柴點燃。

「我記得,你說你的視覺曾多次出現影像的重疊,依我看,這正是那種徵兆。我對白鳥消失的形式依然有很大的興趣。」

勞將雙手插在衣袋裡,在白臉人面前踱來踱去,始終找不到那種令她滿意的句子來說起那件事,最近以來這種情形反覆出現。

她從烈日下跑進這所陰涼的房子,汗流滿面,腦袋被擁擠著的幻覺脹得要炸開。她揮著手,喘著氣,打算開始講,突然一怔,感到了房間內死一般的寂靜,以及真空給她的震驚感,種種的幻覺隨之煙消雲散。僅僅有一次,她還來得及說出「白鳥」這兩個字。當時聲帶的震動是十分奇特的,她聽見那種要刺破耳膜的金屬摩擦聲,然而周圍的空氣紋絲不動。那種怪聲十分迅速地消失了,白臉人做出一個寬容的笑臉,遞給她一塊毛巾擦臉上的汗。直到多次來這裡之後,勞在這間房裡的聽覺才逐步正常。

白臉人的家裡一定裝有消音器,勞總是將腳步用力亂踏,但從未聽見過「咚咚」的腳步聲,這使她十分懊喪而又有某種好奇。一進這張門,她就發現自己喪失了說話的能力,除了那次說的「白鳥」那兩個字。然而那是何等地恐怖,至今還心有餘悸呢!私下裡,她希望這個人自己能說出她的心事,她等了又等,一次又一次地跑進他的家門。可他似乎在拖延,又似乎有點心神渙散的樣子。

現在聽到他這種提示性的語言,勞的心裡就如翻江倒海似的。他為什麼不能幹脆幫她說出來呢?她又為什麼始終說不出來呢?白臉人沒有注意到她的焦躁,或者他早就知道,只不過佯裝不知罷了。他在這真空般的地方站立著,一臉模糊的表情。

一張沒有上漆的梓木方桌,上面擺著一個塑料外殼的熱水瓶,兩隻粗製的陶瓷杯。每次從水瓶里倒出的都是那種不冷不熱的溫水,有時從杯底還可以看見沉澱的水垢。白臉人全然不注意這些。他穿著油綠色的寬鬆的袍子,在屋子裡輕輕地走動;即使不用消音器他也是無聲無息的。當勞掙扎著想說什麼的時候,他往往朝她做出一個鼓勵的笑臉,從而使得她把說話的慾望徹底打消。

房子裡面實在是太寂靜了,如果貿然說出長篇大論來的話,肯定會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當然勞不會停止思索那件事,那永遠是她的心頭之患。她將那件事對外面的許多人都說過,想借說話的聲音獲得一點慰藉。只是喝過了白臉人的溫水之後,她才漸漸地看出了端倪:一切都要獨自承擔。

白臉人很少開口。不抽煙的時候,就默默地立在屋當中一動不動,或來回地走動。從這死一般的寂靜中,勞體驗到一種輕鬆的虛無感。眼前偶爾也掠過那隻似有若無的白鳥的影子,但一經白臉人說出,她立刻感到自己的虛偽:白鳥的影子此刻出現不過是某種企望的殘餘,她正慢慢地將這一類的東西從腦海里趕出去。很久以前她觀察過蠶的蛻化過程,她覺得她和蠶相互間都感到羞恥。她如果是蠶的話,她願意悄悄地變成蛾子。不過白臉人決不讓勞感到羞恥,他太沉靜了,勞根本覺察不到有躲開他的必要。但勞也不習慣於在他的房子里呆上很久。每次勞跑到這裡來,都是因為同一個問題:腦袋被幻覺和灰塵撐得快要裂開了。

勞的腦袋就像一個吸塵器,在地毯上來來回回地吸,用不了多長的時間裡面就變得十分飽滿。要是太陽一曬就更糟糕了,灰塵的小顆粒往外鑽,將她的眼睛刺痛得流下淚來。

昨天離開了白臉人之後,她輕飄飄地站在自家的陽台上,無意中說出:「白鳥的形象正好是彌留之際的意象嘛。」說完就為自己的發現興奮起來,下決心下一次一定要把這句話向白臉人講出來。

然而一邁進白臉人的家門,她又覺得根本沒法開口了,甚至覺得開口講話的意圖都是十分多餘的。白臉人實在是太沉靜了。

他開玩笑地將勞跑到他這裡來的舉動稱之為「凈化」。在勞看起來這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她總是帶著滿腦袋的灰塵來這裡嘛。從心裡說,她很想與白臉人有某種約定,定一個時間來談論那種事。最好是他一個人談,她旁聽,這樣就可以領會得十分清楚,並且出現了恐怖的感覺也可以兩人共同體會,就像魚網裡的兩條同樣大小的魚一樣。白臉人不會不懂勞心裡盼望的事。從他說出的片言隻語來分析,他一點也不打算和她做同一條網中的魚,他只是對於「白鳥消失的經過」還有很大的興趣罷了。勞很快感到自己的奢望實在過高了。

大約五點鐘的時候,夕陽總是從白臉人的家門口匆匆地經過,那短短的一瞬是那樣地令人神往。這種時刻,勞的眼珠一動也不動,與白臉人一道佇立在門口,一寸一寸地在心裡數著陽光移動的距離,直到眼前變為一片灰色。如果她在數數的時候驀然回過頭去,往往可以看見白臉人那木然空洞的表情。也許他對眼前的情景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也許是早已習慣,勞看出來他與她一道佇立在門口只是出於禮貌而已。然而到了下一次,五點鐘的時候,她事先就激動起來,仍然忍不住要到門口去數那陽光移動的距離,那種誘惑太強烈了,沒有辦法躲得開。

別的地方也有陽光和這種類似的門,但在別的地方,她感不到這種誘惑。這種誘惑大約是來自於這個白臉無須的男人本身,和他周圍近似真空的環境吧。但在勞的真實感覺里,這個人一點吸引力都不存在似的。他所有的一切,似乎只是由那塑料殼熱水瓶里的溫水,以及無味的、潮濕的煙捲,和周圍的寂靜來讓人感到。有時他也開口說點什麼,其實那種話說不說對勞全是一個樣。他決不說那種令她驚奇的話,他深知她的心事,所以不想欺騙她。欺騙這種小孩的把戲他是不愛搞的。難道能設想這個身穿油綠色袍子的,臉上空空如也,走路毫無聲響,抽著潮濕的、軟綿綿的煙捲的人竟會開口說出什麼騙人的話來?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在勞的印象里他只不過是生性冷酷,寸步不讓,但又彬彬有禮。勞總是對具有這種冷酷性格的人生出一種孩子般的依戀感。可惜這種人太少了,在她一生中有過兩次吧,其中最徹底的要算是這個白臉無須的人了。

她是在他家門口看見他的,他是偶然站在那裡的吧。當時突然颳起颱風來,路上黃塵滾滾,勞死命地往他的房子這邊跑來,而他站在門口紋絲不動,朝她「嘿嘿」地乾笑了兩聲。後來他倆將颱風關在門外坐了下來,白臉人遞給她一杯水垢味很重的溫水,說:「你早就該來這裡坐一坐了,何必等到颱風刮起來才闖進來。我見你東闖西闖的,好像什麼地方全去過了,就是沒來過這裡。」

那一天,他倆相對而坐,一直等到颱風平靜下去。分別時,白臉人看也不看她,只是輕輕地做了一個手勢,仍舊抽他的煙。勞心裡想從今以後她便離不開他的房子了。

勞屢次感到他本來是於她無所謂的,只是那間房子里的一切於她有莫大的誘惑吧,不過這種事誰又能分得很清呢?的確,白臉人總是一副局外人的樣子,似乎不是他擁有房子裡面的一切,似乎他只是一個偶然的房客罷了。他是全不在乎身邊之物的,勞想,他只在乎一件事,就是他腦子裡的那根很長的思維的線。比如「白鳥消失的過程」就是那根線上面的一段,當然也可以說他連那根線也不在乎,那只是一種習慣,一種生來固有的東西罷了。那根線有時拉得很緊,像提琴上的弦,有時又鬆弛下來,完全不為他所理會了。

通過幾次交往,勞發現她和白臉人之間從未有過實質性的對話,總是一個人說出片言隻語,另一個人就等待對方作出進一步的表達,而那等待每次都免不了落空。在勞,是因為詞不達意,力不從心;在白臉人,卻是因為思維的方式生就如此。正好是這種落空前的期待繼續了勞對於他的依戀,這便是他性格中最冷酷、最根本的東西吧。這是勞所期望於自己,而又很難堅持一貫的東西。

白臉人究竟是否真正等待過勞作出進一步的表達,勞也是很沒有把握的,她只不過表面上這樣感到罷了。也可以假定事實完全相反:白臉人根本沒有期待勞,他連她所說的話也從未聽清過。

又到了陽光曬在門檻那兒的時候了。這一次勞跪在地上,用一根竹籤划出陽光的進程。她很用勁,在泥地上划出一道道很深的線。她這樣做的時候,眼前就浮動著許多暗紅的圓圈,一個套一個,形成一條長長的鎖鏈。白臉人佇立在她身後,抽著煙,無味的煙霧從她臉頰旁邊飄過。在很短的時間內,陽光就消逝了。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種極細弱的聲音,像是兩聲鳥叫。

「幾乎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騷動。」白臉人說,又做出那種寬容的笑臉。

勞感到他的虛偽,便賭氣地使盡全身氣力用力一划,竹籤「喳喳」地斷裂了。她將竹籤扔在地上,還在上面跺了兩腳。白臉人凝視著她的舉動,輕輕地吐出一個煙圈,又說:「你總應該記得刮颱風那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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