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泥街 太陽照耀黃泥街

一輛破舊的垃圾車爬到黃泥街上來了。車身被厚厚的一層黃泥蒙住,窗子都看不清。從車上撞撞跌跌跳下幾個怪人,一律穿著老鼠色的衣服,頭部用一種帆布帽遮得死死的。

「這條街小得很。」其中一個人從帽子里嗡嗡地說。

「什麼街,不像條街。」另一個附和。

「呸!」第三個從帽子底下吐出一口濃痰,飛到街上。

「那邊開始掏了。」齊二狗對齊婆說,「你聽到烏鴉叫了嗎?真熱鬧呀,蚊子就像灰沙,直往鼻子里鑽。」

「什麼好看?」齊婆鄙夷地冷笑一聲,「少見多怪,這也有什麼看的,小人見識!」她將竹椅踢得咣當一聲爛響,把齊二狗嚇跑了。「鬼筆菌見縫插針,長到鞋子裡面來了。」她起身拿起油膩膩的毛巾,浸在盆里,往臉上胡亂揩了一把,急匆匆地往宋婆家裡去,「怎麼這樣臭?是不是又有死嬰?」

「昨夜又颳了一夜風,把我的靈魂刮出了竅。」她開口說,「那邊在掏呢。我聽見鏟子鏟在水泥地上,總覺得是鏟我的頭皮。他們是從哪裡來的,這些人?這不是攪得人活不成了嗎?誰給他們的這種權力?我們在上面的心目中究竟處於一種什麼樣的地位?黃泥街是否無可救藥了?」

「哼,我早聽到了。一大早我就看到三個黑影……誰出的花樣?會不會出什麼事?我們這就走嗎?這些蚊子呀,簡直是在行兇搶劫。」

「掏出一條蛇,」袁四老婆端著一大碗粥,像豬一樣吧嗒著走過來,「我正在懷疑,是不是張滅資屋裡那條蛇?那幾個人懷著一種陰險的企圖,這當然誰都看得出來,不過我們把那幾個怪人估計太高了吧?誰知道呢,也許在老鼠色的破布裡頭並不存在什麼摸得到的東西,也許他們就只是幾塊發了瘋的破布,因為誰也並沒真的看見裡頭有什麼東西。」

那幾個怪人發了瘋地掏來掏去。誰都彷彿覺得掏的不是垃圾,倒是自己的腸子。綠的、黃的、黑的、黏糊糊的,鐵鏟在水泥地上刺耳地怪叫。一個個都打起嗝來,脖子一伸一伸,嘴裡噴出餿飯氣。掏什麼鬼呀,其實只要不去動,這些東西又有什麼臟?這一掏,全街都要臭死人啦。這樣蠻幹,趕出這麼多蚊子,會不會發瘧疾?上面究竟對黃泥街抱定了一種什麼樣的看法呢?真是深不可測呀。

「該死的垃圾站,裡面什麼不生呀,蚊子,蒼蠅,老鼠,蛾子。前天我只進去一趟,腿上就長出個大皰癤。」

「從前都往河裡倒,哪裡會有這樣臭?我早就反對修垃圾站的,現在可好,弄出大問題來啦。」

「這一翻呀,會要臭一個月,我們就像天天住在廁所里。」

「是不是一個陰謀?烏鴉叫得真起勁。」

「我早說過颳風不是好事。」

「從前不颳風,到處都是太太平平的。」

屎殼郎爬起來了,三個怪人從窗眼裡伸出頭來,大聲地吐痰。

「黃泥街沒有多少日子啦。」胡三老頭斷言。說過之後,怪難受地呃了一聲,傷感地閉上眼,用發綠的指頭揉那皺巴巴的胸膛,說是胸膛里灰太多,要吐出來才好。揉著揉著像有了把握,準備要吐了,大家都讓開看著。但他沒吐,只說了一句:「世道不好。」

掏拉圾之後,黃泥街所有的茅屋頂都開始滴水了。

其實天也沒有下雨,也沒有人往屋頂倒水,不知怎麼搞的,那水聲就是響個不停,滴下的水像墨一樣黑,屍水一樣臭。黃泥街人都說那是鋪屋頂的草朽透了,才滴下水來。

宋婆家裡的屋頂第一個爛穿了。

那天夜裡她正蒙在被子裡面吃蠅子,一大團爛爛渣渣、暖暖烘烘的東西落到了她的腳邊。開燈一看,原來是屋頂的鋪草,濕漉漉活生生的,在燈光下一閃一閃。「這屋草,死了多少年了,還像活人一樣,捏在手裡熱氣騰騰。」她瞪眼一看,屋頂正中有了一個碗口大的洞。正要去叫她男人,啪嗒一聲,那洞口又擴大了許多,有一隻臉盆那樣大了,望出去可以看見鬼火似的綠星星,一股冷風順勢從那洞口倒灌進來。「屋頂爛穿啦。」宋婆剛要說,四下里就啪嗒啪嗒地響起來,鋪草像一塊塊爛肉一樣落下,落得到處都是。不到半點鐘,所有的草都落完了,三間屋變得光敞敞的。宋婆和她男人坐在一攤最大的爛草上,高聲說:「這就像落死人肉。」然後兩人都想將對方推到泥地上去,你推我我推你地鬧了一陣,忽然乏了,一齊低下頭打起了呼嚕。

城裡的大鐘響起來,一共三下,顫動而悠長。

宋婆一聽到鐘響就用力去推她男人的背脊,推得手都酸起來,說:「一大早掏呀掏,我就講了會出事的,果然。我剛才仔仔細細地分析過了,所有的跡象都說明了同一個問題,有一根線索穿插其間,你意識到了沒有?」

「江水英那婆娘原來是個婊子。」男人說,揉著眼。

「我聽見一種聲音。」她縮著細瘦的脖子,眨巴著爛紅眼,陷入苦苦思索之中,「會不會是那個並不存在的人?我聽說他是貼在牆上睡的,像蜥蜴一樣。他看見女人總是叫『老同學』,真是莫名其妙。」

「袁四老婆當街架了一塊門板,和那什麼區長兩人趴在門板上曬屁股。」

「屋頂穿了倒也並不怎麼壞,不然總是落蠅子下來,我都提了四五籠了,都是草里長出來的。我不知不覺的總把這些跡象與王子光案件聯繫起來,弄得神經十分緊張。」

「王翠霞也是個婊子種,一眼就能看出。」

「屋頂落下的時候,我正在做一個夢,夢見一棵大葵花,許多蠅子在上面嗅。這是什麼意思呢?我想來想去想不出。」

「我算了一算,黃泥街的婊子竟有七八個!怎麼這樣多?」

「花盤呀,有臉盆那麼大,我剛要伸手去摘,蠅子就攏來了,多得不得了!」

「什麼文化學習班,應該辦一個婊子學習班。」

「喂,你講一講看,我那個夢究竟是什麼兆頭?」

「我現在不敢上街了,一上街就碰見婊子,晦氣!」

「我還是睡的好,這屋裡有股什麼味兒?」

「婊子問題擾得我心情很不好。」

宋婆打了好久的呼嚕,那男人還在想著婊子的事,氣哼哼地睡不著。

夜裡黃泥街爛掉了十多家屋頂。

天蒙蒙亮的時候,從爛草里鑽出一些人,哆哆嗦嗦地靠牆根站定,大聲打起噴嚏來。

一條像狗又不像狗的東西從街上筆直穿過去。

「剃頭啦……」聲音在遙遠的什麼處所模糊地響起,聽去又像是真的,又像是幻覺。

廁所邊上的齊二狗在磨剪刀,沙沙沙的聲音在矇矓的曙色中傳得極遠。

齊婆蓬著頭閃現在路旁,目光炯炯地盯著一個什麼地方——她又在垃圾堆里翻騰了半夜,想找一具嬰孩屍體。

「啊——啊——」胡三老頭用力打出一個哈欠,蒙頭蒙腦地走進廁所。

「沒有了屋頂,冷得不得了,像住在一個洞里。」

「風叫個不停,像住在峭壁上。」

「一覺醒來上面光敞敞的,星子看去那麼扎眼,我還以為是睡在墓地里呢。」

「沒有屋頂的房子住不得了,沒遮沒攔的,會有橫禍飛來的。我一夜沒合眼,總在擔心會不會有什麼東西從上面砸下來?」

「落屋頂的那一刻呀,鋪天蓋地!我想著世界的末日到了,準備躲到床底下去。後來我和我老婆用力拱了好久才從爛草里拱出來,整個房裡變得像豬圈一樣臭!」

「黃泥街的婊子問題沒法解決。」宋婆男人趿著鞋走出門來,向著牆邊這些人大聲說,邊說邊作鬼臉,還打了一些臭烘烘的屁。

張滅資的小屋塌下去了,是被水浸透一點點塌下去的。黃綠的糞水滲過泥牆根慢慢淌到街上。王廠長拄著拐棍路過,揉著脖子,一連說了十多個「慘」,說過之後,轉身走進飲食店買了八個肉包子,一口氣全吃下去,一屁股坐在桌旁打起瞌睡來了。矇矓中看見來了一支長長的奔喪隊伍,他一步跨過去,叉腰喊道:「同志們!今天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日子!你們好好地回憶一下吧……」有誰推了他一把,他生氣地跳起來大聲質問:「對垃圾站執不同意見的是誰?瘟狗的問題難道不是一顆信號彈嗎?」

「王四麻巴在S辦公樓的牆上。」營業員懶洋洋地回答,說完就打起哈欠來了。他當著王廠長的面挖了好久的鼻孔,他像挖出些什麼揉到面裡面去了。「那牆上夜裡長出了一些黑翅膀,不知你注意沒有。這條街一到夜裡就扭來扭去的,簡直像條蛇。我時常醒來全身冰涼。我坐在窗前的小凳上,從窗縫裡窺視著,看這條街如何扭來扭去……」

「臟豬。」王廠長突然說,打出一個飽嗝,走出門去。那一整天他的胃裡一直難受得很,總覺塞了一大塊臟抹布在裡面,一打嗝就泛上來一股油臭。「已經搽了一抽屜磺胺眼藥水啦。」他向老郁訴苦。

「這病怎麼能好?好不了的!」老婆發出一聲怪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