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泥街 拆遷

那是一個多風的季節。

風一刮,人的眼就迷濛了,看什麼東西都影影綽綽的。

人在風中走,像被風刮著飛舞的一團團破布。

黃泥街人坐在屋檐下,用手擋著灰,眯細了小眼看天色。風這裡抓一下,那裡抓一下,把人心裡抓得亂糟糟的。

宋婆仍緊緊貼著牆,大聲說:「這風颳得這麼狠,要出事的呀!」

果然有一天,一個過路的被灰迷了眼,風刮著他,掉進了下水道。那人從早到晚不停地喊,喊得黃泥街人害怕極了,誰也不敢從那裡過。過了幾天,不喊了,大家都奇怪他怎麼不喊了?

「有人看見掉下一個人。」

「誰能肯定是一個人呢?說不定是貓或其它什麼的。」

「還有人聽見底下喊了,不過這也很難講,如果是幻覺呢?幻覺是時時可能產生的呀。」

不久他們就用一種只能意會的語言模模糊糊地議論起一件事。那種事是與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有關,並且是在暗地裡發生的。那是一件表面上完全看不出的事。忽然有一回,胡三老頭喊出一句夢話,似乎接近了事實的真相,又似乎還隔得很遙遠。當時胡三老頭將馬桶弄得吱溜一響,咕嚕出兩個字:「拆遷?」大家心頭一震,陷入了沉思。

立刻人心恐慌。

那天夜裡,風颳了一夜。屋頂橫樑一作響,齊婆就做起噩夢來。她老是夢見一個沒有臉部的人在俯身掏她的腸子,一條條往外扯,血糊糊的,睡不著,索性起來,打開門,到外面蹲著。

一條黑影從屋後閃出來。

「老嫂子,深更半夜等人么?總也等不來么?哈哈!」原來是齊二狗。齊婆恍然看見從他那闊大的嘴裡飛出一群蚊子。他蹲下來,皺起眉頭傾聽了一會兒風的怒叫,壓低了喉嚨說:「這風刮到很遠去了。我在床底下養了一盆仙人掌,原先開花了的。昨天夜裡我怎麼也睡不著,就開了燈把仙人掌拿出來看,嗐,那花已經黑了!當時城裡的大鐘正好敲了三下,我懷疑起來,就這裡那裡地看一看,一走進廚房,就看見貓死在地上了!喂,告訴你,千萬別貼牆走路,我聽見地底下有響聲。」

齊婆在黑暗裡把手伸到牆根抓了一把土,放在口裡嚼著,又點燃了一支煙,吸出一閃一閃的紅光,沉思地說:「這風颳得我心裡不安,我總覺得像住在石頭山上。近來總是夢見塘里漂上死貓,那些樹冒著煙,像是被燒過一樣……都說市裡來過人啦,來幹什麼呢?有人看見他們在什麼地方埋了一隻靴子,也許並沒看清,埋的竟是秘密文件?」

「哼,你知道我夜裡幹嗎出來?有人親眼看見黃泥街有一個陷阱,大得不得了。只要時機一到,整條街全會陷進去。究竟挖在哪裡?我東找西找,怎麼也找不到。這裡面肯定有陰謀,夜裡你沒聽見響動?」

「近來我總被那隻死貓纏住。江水英大腳趾長出了雞爪,你去看過了嗎?」

「那陷阱里放著一架骷髏,你不要告訴人。」

「當然,那雞爪上還有指甲,臟透了,你不去看?」

「另外還有一對小孩的眼珠,你不要告訴人。」

「她還很得意,伸出那副爪子給人看,像是看什麼稀世寶貝。前不久還搭信來要我去看,呸!別污了我的眼珠!真可惜,你沒看到,那可真是噁心得很。」

「近來你聽到一種言論沒有?我的意思是你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比方早上要醒的那一刻),想出來一些事情沒有?比如我今天早上,就看見了一隻紅貓,你說怪不怪呀?當時我想躲,那畜生一下就竄得不知去向了。你真的沒聽說嗎?啊?」

「什麼?」

「言論的事。」

「江水英果然是一個婊子,我有許多真憑實據。」

「言論里好像提到『拆遷』兩個字。當然究竟是什麼字我並沒聽清。」

「啊?!拆遷!喝血的!賊!啊呀呀!」她一下子蹦起,忘了害怕,迎風大喊起來:「同志們,我們被人暗算了!」

風颳了一夜,到早上還在刮。

人們帶著滿身噩夢從床上爬起來,趿著鞋,泡腫著眼走到屋檐下來。

到處都吹得刷刷大響。風把誰家屋頂上的杉木皮捲走了,風把誰扔在街邊的破席吹走了,風把滿街的垃圾吹得團團轉,風把一張窗紙吹壞了,又把破紙片吹上了天。這風真怪,這風吹得黃泥街人怕得要命。

屋檐下的人們三三兩兩地耳語著。

「我夢見滿塘死貓,樹尖……」

「昨夜我床底下長出了一大蓬毒菌,我想去鋤,我老婆硬是不肯,嚇得臉都青了。天快亮的時候,屋頂上掀得大晌,有石塊落在上面,我老婆講落的是星雨。」

「同志們,一位獨臂將軍走進了革委會大樓,步子邁得像幽靈。昨天中午我注意到城裡的大鐘敲錯了一次,同時天上有烏鴉,所有的情況意味著什麼?」

「有一個雷,落在張滅資的小屋裡,紅光一閃……」

白天里,胡三老頭自始至終站在他家門口的井邊,用一隻銹得穿了好幾個洞的鐵桶從井裡打水上來。每一次把鐵桶提到井口,桶里的水正好漏光,於是又放下桶去,又打,還不時停一停,往井裡擤鼻涕。

齊二狗像螞蚱一樣跳著說:「同志們,現在真相大白。」

他在晚上走進胡三老頭家,開口道:「請您老作出犧牲。」

「新情報?」胡三老頭從馬桶上站起來,看著牆角的蜘蛛網,用手在眼前猛地一抓,抓到一隻什麼小蟲子,凝神細看。「形勢大快人心?造反派的希望大嗎?」

「請您老顧全大局,關於陷阱的事。」齊二狗的一隻耳朵嗡嗡叫起來,他用一隻腳在屋當中跳了好久,又說:「當然,我並不是指關於陷阱的事,我是指,當你在早上快醒的那一刻,在矇矇矓矓中,你是不是感到了一種兆頭?或者說你是不是猛然一驚,意會到了一個什麼問題?說得更明白一點,比方說,當骷髏從你房裡滾出來那一刻,你有什麼想法?當然我並不是說有骷髏從你房裡滾出來,我是說,你是不是看出了事情的嚴重性?」

「雷公劈死你這瘟豬!」女兒從屋裡竄出來,蓬著辮子,眼睛像兩個黑洞,「你去犧牲吧,你這豬!」

「幹嗎我要犧牲?」胡三老頭眨了眨眼,好像聽懂了什麼,「我身體好得很,現在根本不會死,將來還想干工作。昨天我還逮了一隻蜘蛛,一口就吞下了。你們看,我肚子里裝的全是螞蟥。你走吧,這屋裡可是臭得很,大便有一星期沒倒了。」

「街上好久都不走汽車了,我們這地方險惡得很。」齊二狗又說,他走到桌邊,打開抽屜,找出一枚釘子,齜著牙用力鼓搗那耳朵。

胡三老頭邊系褲子邊說:「有一隻光球老是停在窗欞上,弄得我熱得不得了,太陽穴突突地跳。我們住在這裡好得很,這天花板縫裡長蘑菇,蠅子像雨一樣落在帳頂上。」他上了床,將蒙灰的帳子當著眾人放下來,躲在裡面哧哧地冷笑。

「這事要報告上面。」宋婆的聲音在窗外響起。原來她一直躲在那裡偷聽。

那些人進去的時候,王廠長正在打蜥蜴。夜裡他起來了好幾次,打開門,用手電筒去照院子里的那條死狗。他懷疑那條狗是裝死。披好衣,貓著腰走近去,用一根鐵釺用力插,插進了狗的肚皮,那狗還是不動。他又用鐵釺用力撥,把那隻狗撥到了污水池裡,累得滿頭大汗。抬頭一看,一陣腥紅的星雨落到誰家的屋頂上。「黃泥街的問題是個謎。」他想,關門上了床,滿耳都是狗叫。狗鬧哄哄地叫了一夜,他在床上亂蹬亂踹地搞了一夜。早上一睜眼,看見天花板正中停了一隻蜥蜴。他一下子跳起,拿了一根竹竿去戳。

「王廠長——」那一伙人怯怯地說。

「什麼?媽的,跑了!這風真厲害!弄得我們都不敢出門了,總擔心會有什麼東西從頭頂砸下來,我老婆也叫我出門戴草帽。昨天夜裡那剃頭的暴眼來過了,看見沒有?我懷疑那傢伙是賣擦牙灰的老頭裝的。」

「您有沒有聽到一種言論?我的意思是您是不是看出了一種跡象?比如在早上剛醒的那一刻……」齊二狗遲遲疑疑地說。

「對啦!有些事我是胸中有數的。從前我這屋裡從未有過蜥蜴這種東西,我已經為這種東西傷透了腦筋,我老覺得奇怪,這些東西是打哪兒鑽出來的呀?」

「拆遷!呸!」齊婆實在忍不住了,就大罵起來。

大家鬧哄哄地搞了一陣,齊二狗忸忸怩怩地擠到前面,害羞地低下頭,漲紅了臉說:「您老對這件事是如何理解的?我是說對這兩個字的意思。這不是聞所未聞的嗎?上面為什麼要那樣干?是不是弄錯了?您當然知道我指的是哪兩個字,您心裡早就經過了深思熟慮。」

「兩個字?」

「對呀,正是齊同志講的那兩個字。我覺得要重複那兩個字實在太難,我一開口就要抽筋。那兩個字是威力無窮的,就好比……」他想了一下,決定來一點誇大,「那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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