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泥街 大雨

胡三老頭睡在屋檐下。

那一天熱得很。大清早,胡三老頭正在做一個夢,夢見一隻紅蜘蛛,巨大的肚子,細長多毛的腿子。那蜘蛛總是爬到他的鼻尖上來,他連著拂開五次,第六次又爬上來了。剛要去拂,忽然啪地一聲大響,把他驚醒了。睜開眼來,發現鼻尖停著一顆大水珠。

胡三老頭聽著雨響,一動也不動。那雨像爆豆子似地打在柏油馬路上,屋檐流下許多條黑色的小溪。雨水先是濺濕了他的衣裳,而後漲到了他躺著的台階,他的背全浸在水中了。「今年的雨水有些黏乎乎的,還有點咸。」他想道,「像人身上的汗味一樣。」他記起那年天上落死魚,雨水也是這樣咸,他還腌了兩條大魚。水不斷地漲起來,到傍晚時分,胡三老頭的身子全浸在水中了。許多細小的蟲子聚結在他的頭髮上,還往他臉上爬過來。他做著夢,不斷地夢見紅蜘蛛爬上鼻尖,巨大的、冰冷的肚子壓著他的鼻孔,使他呼吸困難。他想用手去拂開,那手竟是酸痛得受不了。

「吃!」女兒惡狠狠地跺著腳,弄醒了他。她砰地一聲將一大碗飯頓在門坎上,那飯粒里還拌著一些蠅子。

胡三老頭撐起身子,端過飯,就在雨中吃了起來,邊吃邊打臭嗝。吃著吃著,吃出了一股怪味,他停下來了,仔細地盯著碗里,悟出了家裡人的險惡用心。原來在那碗底,是埋著一隻蒸熟了的大蜘蛛。他的喉嚨里發出一聲雄雞的啼叫,然後他覺得脖子上很癢,一摸,發現長滿了硬扎扎的毫毛。

「活著有什麼意思?活受罪呢。」女兒隔著窗說,定睛看著他。

「胡三老頭,呸!」孫子也隔著窗說。

前些日子女兒告訴他,屋裡臭得很,有股怪味兒。「太陽把每樣東西都曬出蛆來,」她說,氣恨地擰緊了眉毛,「一坐下去,撲哧一聲,又壓死兩條蛆。墳山裡的葡萄像死人的眼珠一樣大,哈!」

後來他就搬到屋檐下來了。屋檐下潮氣重,一隻胳膊老是痛。他就不去想胳膊,專門做夢。最近以來,他的夢做得特別多,一生的夢加起來都沒有這麼多。那夢裡總是蜘蛛呀、金龜子呀、老鼠呀什麼的,從來沒有人。

天黑的時候,有一大團軟綿綿的白東西浮到了他的腳邊,他看了好久看不清,就用手去摸。摸了一陣,忽然摸出是一隻人的手臂,一捏,那肉里還滲出水來。「啊……」聲音如拉鋸。

「人怎麼能活八十多歲?這件事本身就叫人想不通。」女兒在屋裡說。

他慢慢安靜下來,恐怖地睜大昏花的老眼。什麼東西從屋檐落下來,吧嗒一響。

「造反派掌權了么?」他嘀嘀咕咕地,磨了磨鬆動的板牙。

黑暗中有兩隻通紅的暴眼瞪緊了他。那剃頭的站在雨中,刀鋒在閃電中發出火焰的閃光。

胡三老頭打了一個寒噤,遲疑了一下,問:「誰死了?」

「那手臂?我昨天剃掉的。」

「來過一個什麼王子光。」

「那手臂是誰的呢?這不是駭人聽聞嗎?」

「這雨水呀,要淹到膝蓋了,水裡會不會有螞蟥?我怕得要命,睡在這水裡,老是夢見螞蟥鑽到我頭髮里來吸腦髓。你說一說吧,造反派的希望大不大?」

「你那麼怕螞蟥,我幫你把頭剃下來吧。」

「小蟲子老是結在頭髮里,癢得不得了。他們肯定把頭髮當作茅草什麼的了,要是覺出是一個人,就不會來鑽的。剛才我差點吃進了一隻毒蜘蛛……啊……啊!」

剃頭的打了一個哈欠,挑著擔子,一下子就消失在雨霧裡。

胡三老頭還在想,造反派的希望大不大?

街對面張滅資的小屋牆上晃著白光,有竊竊私語從黑洞洞的窗口傳出來,那聲音沒完沒了地在耳邊響,其間又夾有莫名其妙的怪笑。

天明的時候,雨還是沒停,一大群打傘的人圍住了胡三老頭。老頭渾身是水,幾條蚰蜒從短頭髮里掛下來,像是什麼頭飾一樣,手掌和腳掌泡得雪白,上面滿是黑色的小洞。

「看什麼呀,」他說,「我在數蘑菇呢。我屋裡的天花板縫裡老是長一種又細巧又光滑的黑蘑菇,剛才又掉了一隻下來,這個月是第七隻了。昨天夜裡我老在想著一個問題,想了整整一夜。」

「應該給老頭搭一個棚子,」老郁點點頭說,「這個問題會要處理的。雨水裡面有很多細菌,泡久了要發偏癱症的。我要把這個問題提到委員會去。」他作出有急事的樣子走掉了。

「委員會,頂個屁事!」宋婆伸出小而尖的腳在胡三老頭的肚子上比比劃劃。「比如說搭個棚子吧,這水不照樣進來嗎?倒讓他住一住那棚子試試看!喂,胡三同志,你對這個問題的前景如何估計?你不能簡要地談談你的觀點么?」

「我在數蘑菇,嚓的一聲,第七隻就掉下來了,好看得很啊。你們圍在這裡吵什麼?我要聽一種聲音。」

「一種聲音!?」宋婆小眼一亮,「什麼聲音?」

「雨聲唄。」胡三老頭低下頭去。

大家本來是期望從胡三老頭口裡聽到一點什麼,沒想到他會打起瞌睡來,於是都很怨恨,很寂寞。

「這雨是怎麼搞的,落了一天一夜。剛才我去解手,廁所糞缸里的糞都溢到馬路上來了。」

「知了叫個沒完,煩死人啦。早知落這麼久,我倒不如一覺睡他一個月不醒。」

「都說死了一個女人,手臂剁掉了,扔在河邊。我一大早就趕著去看,哪裡有呀。什麼人在那裡造謠。」

「嚇死人,這雨下起來沒個完,睡也睡不好,夢裡老聽見什麼東西響,倒不如出太陽清靜。」

「街上的路基都沖壞了,會不會地陷呢?」

「他們講地震前也是這麼落的,這天色不大對呀,落下的雨也黑得厲害,比落死魚那年還黑。」

胡三老頭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晃了晃頭髮上的水珠,晃下幾條蚰蜒。他想出去找點什麼,徑直走到雨里去了。

「胡三同志,不要喪失信心呀!不要消極悲觀呀!」宋婆一面追趕胡三老頭一面喊,「我想跟你討論這個問題的前景以及你的觀點!喂,你聽到了沒有?」

那天落大雨,齊婆堆房裡的老鼠咬死了一隻貓。

一大早,齊婆被爆豆子一般的雨聲鬧醒,起來拿了一隻拖鞋,蓬著頭,走到廚房裡去打蟑螂。廚房裡溢進了一層水。啪啪啪,她踩著水,舉起拖鞋打,跳過來跳過去。打下的蟑螂都浮在水裡,動彈著腿子想翻轉來。一掀開菜板,又爬出十多隻,撲上去又打。蟑螂繁殖得特別快,油啦,米啦,菜啦,總被蟑螂吃過了,還遺下許多糞。有的小蟑螂,還躲在鍋蓋縫裡,一煮菜就掉進去。齊婆每天早上都要打蟑螂,邊打邊咬著牙罵,下手又狠又准。打死之後還用腳使勁去碾,碾得滿屋蟑螂氣味。她不愛掃死蟑螂,總讓它們留在地上,積起厚厚的一層,進一次廚房腳上就要粘三四隻。一出廚房,發現腳板底有死蟑螂,齊婆又要大驚小怪,當即脫下鞋下死力敲,敲得驚天動地。隔不多久她就敲斷一隻鞋底。

她的男人在裡屋釘老鼠夾子,哐啷哐啷地轟響著。他每天釘一個鼠夾子,將拌了藥粉的肉片放上,去葯老鼠。堆房裡的老鼠成了群,一個個都大得嚇人。那些老鼠又十分狡猾,從來也不吃鼠夾上的肉片。「早晚要咬死我們。」齊婆懊惱地說。果然有一天,一隻大老鼠爬到了床上,將她男人的耳朵咬穿了。從那時開始,他男人就開始釘鼠夾子,每天早上釘,釘好了放在堆房裡。第二天早上去檢查,沒夾到老鼠,就又拿下來,拆了重釘。夜裡聽見貓的慘叫,清晨去收鼠夾子,看見被咬死了的貓,血跡斑斑的,喉管斷了,膽也穿了。齊婆男人收了鼠夾子,嘀咕了一句,那肉片掉下來了。「落雨天的老鼠特別凶。」他思忖著。

「天爺爺!」齊婆在堆房門口出現了,「什麼年頭!這種老鼠是要吃人的,這種老鼠,哪裡是什麼老鼠……」她說著,想起來一個什麼重要的問題,就不再管老鼠的問題,轉身走出屋,到楊三癲子家去了。

進了楊三癲子家,咣當一聲坐在竹靠椅上,大聲吆喝:「社論學過了么?嚇!這天黑得嚇死人!」

「什麼社論?」聲音在墨黑的蚊帳里嗡響著,他還沒起床。

「抓黨內一小撮唄。」她湊近蚊帳,悄悄地說,「我家的老鼠,把一隻貓咬死了。我想來想去想不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喂,你認為是怎麼回事?關於王子光案件,我跟朱幹事整整辯論了一個月啦。有一個意外的發現:他家的牆上有一個洞。就在屋檐底下一點,靠窗子的角上。」

「一個洞?」

「對呀,一個名副其實的洞!像黃豆那麼大的洞。自從我第一個發現他家牆上的洞以來,我每天夜裡都在他的房子周圍巡邏,不停地敲窗子提出警告,累得精疲力竭。我覺得那個洞已經被人利用啦,在這種情況下,備案工作的保密性已經完全不存在啦。因此我認為備案工作應立即停止!請你想一想這個道理就明白了,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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