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泥街 在出太陽的日子裡

一出太陽,東西就發爛,到處都在爛。

菜場門口的菜山在陽光下冒著熱氣,黃水流到街口子了。

一家家掛出去年存的爛魚爛肉來曬,上面爬滿了白色的小蛆。

自來水也吃不得了,據說一具腐屍堵住了抽水機的管子,一連幾天,大家喝的都是屍水,恐怕要發瘟疫了。

幾個百來歲的老頭小腿上的老潰瘍也在流臭水了,每天挽起褲腳擺展覽似地擺在門口,讓路人欣賞那綻開的紅肉。

有一輛郵車在黃泥街停了半個鐘頭,就爛掉了一隻輪子。一檢查,才發現內胎已經變成了一堆漿糊樣的東西。

街口的王四麻子忽然少了一隻耳朵。有人問他耳朵哪裡去了,他白了人家一眼,說:「還不是夜裡爛掉了。」看著他那隻光禿禿的,淌著黃膿,只剩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小洞的「耳朵」,大家心裡都挺不自在的憂心忡忡地想著自己的耳朵會不會也發爛,那可怎麼得了呀?

這天氣,鐵也爛得掉。S大門上的鐵鏽就在一點一點地剝落。終於銹斷了一根鐵柵。誰也記不得,鐵門內的人們更記不得,那灼人的、長滿白刺的小太陽在鐵鏽色的一角天空里掛了多久了,好像它從來就掛在那裡。既然從來就掛在那裡,當然也就不去注意。S的人們不看太陽,然而S的人們用鼻子嗅氣溫,可說是敏感得不得了。一起點風,就把頸子縮下去,說:「冷了。」太陽稍一陰,又說:「筋骨里有寒氣。」指指腦殼:「這裡面有潮。」邊講還邊劃劃手,好像那「潮」在跑出來,要趕開它。太陽稍一烈,就又不高興了:「今日又升了一度多,會要死人啦。」

在人們的記憶裡面,好久以來,就一直出太陽。由於某種原因,好久以來,鐵門內的四五百人就一直昏睡著。迷迷糊糊,眼屎粘緊了眼皮,愜意得直咂嘴皮,直流涎水。各式各樣的熱烘烘的夢,出汗的夢,從那些隨處亂堆的爛木板里,從那些油污的箱子上頭升起來了,形成一片夢網,其間又夾有獸叫似的各式鼾聲。痛快!太陽這麼好,太陽底下連蚊子也做夢的,連蒼蠅也做夢的,閻老五小腿的潰瘍上不就有好幾個綠頭的在做夢嗎?有一隻半醒的蒼蠅還暈頭暈腦地一下子就闖進了他那大大張開、流著涎水的口中。

冥冥之中,守傳達的老孫頭夢醒過來和人講起:「天子要顯靈了,有怪事出的。首先應該肯定,形勢一片大好……上面有個精神叫好得很,是關於愛國主義精神的。什麼叫『好得很』?目前形勢好得很!上級指示好得很!我的意思是睡覺時不要把兩隻眼全閉上了,要張一隻閉一隻,要出怪事了。」太陽曬著磚牆,磚牆嗞嗞地作響,應和著老孫頭,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引出一個飽嗝,飽嗝又引出一個哈欠。聽的人也恍然應和著,眼皮耷拉下來,不久就糊裡糊塗的了。

老孫頭的話誰也沒在意。然而老孫頭的話不久就靈驗了。

來了一個剃頭的。那人擔著一副油漬麻花的擔子,手裡晃著一把雪亮的剃刀。他把擔子砰地頓在S門口,喊起來:「剃頭啦!」

裡面的人一齊往牆根貼去,驚恐地轉動小小的頭。

「來了?」

「來啦……啊?」

「剃頭啦!」那人還在喊,鼓著兩個有血絲的暴眼珠。所有的人都感到了那眼珠里射出的兩道寒光。

是時候了,天地間不是通紅了么?西面牆上不是停留著一片火光么?紅得就如剛流的血。

「塘里漂著一隻死貓。」宋婆壓低了喉嚨說,也不望人,鼠子一樣貼牆溜行著。

「放屁!嗐,沒什麼死貓。」齊婆一把緊緊抓住那矮女人,想了一想,想起什麼來,一仰頭,一拍掌,漲紫了臉反問她:

「千百萬人頭要落地?」

「塘里又漂上了死貓。」

「鬼剃頭……」

「千百萬人頭……」

「血光之災……」

所有的人都在傳說,一面說一面擔憂地看著西面牆上的那片血光。

「喀嚓喀嚓,什麼地方砍頭啦。」張滅資懵里懵懂地告訴人,睜大了一對白眼珠。

大家一驚,臉上全變了色,連忙抬頭看。太陽怎麼那樣亮,那樣白?那亮,那白光明明是虛假的,明明隱藏著什麼陰謀。狗不是叫起來了么?還有那鐵門,也沒人去碰它,不知怎麼老是咣當咣當地響?

「千百萬人頭要落地啦!」齊婆齜著牙,在廠內瘋跑著兜圈子,每遇到一個人就停下,用手從空中往下用死力砍去,口裡邊說:「全都要落地的。」

S的人們踱過來踱過去,惴惴地。那一天總有好多次,偷眼窺看西牆上那片刺眼的血光。看過之後,皺起眉頭來想一想,眯了眼來沉思,沉思也沉思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嘆口氣,想睡,又不敢。講話的聲音也變了,人人嘶嘶地啞著喉嚨。

「天倒是好。」沒話找話。

都等著。

終於等來了。

狗在黃泥街上叫著,賣爛肉的吆喝著,潑婦尖叫著,聲音彷彿從極遙遠的處所傳到S。「嗡嗡嗡,嗡嗡嗡。」像是許多蜂子在耳邊哼。裡邊的人被太陽曬得蓬蓬鬆鬆,迷迷糊糊,隨便搔一搔都刷刷作響,隨便拍一拍都冒出一股股灰霧,好天!

「剃頭啦!」暴眼珠又到了門口,手裡揚著雪亮的什麼東西,眼裡射出寒光。

被驚醒過來,都往車間里躲去。

「同志們,上面來了一個文。」老郁舉著枯柴樣的胳膊,三腳兩腳竄進來。「惡性毒瘡……有一個賊老是盯著我。最近有一種陰謀!我聽見一種嚓嚓嚓的聲音,我轉來轉去的,到處都有這種聲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得了啦!

S的鐵門被老孫頭吱吱呀呀地關緊了。人人臉上晃著鬼魅的影子,陰陰沉沉,躲躲閃閃,口裡假裝講些不相干的事,心裡懷著鬼胎。

瞌睡竟沒有了。

「毒瘡的部位是在背上。」老郁得意洋洋地說。

「他是誰?」

S的人們一式地朝空中瞪著白眼,哆哆嗦嗦地相互發問。問過之後,絞盡腦汁來想,東張西望,惶惶不安。望過之後,也還是瞪著小小的白眼,也還是那個問題:「誰?」

那文究竟是什麼意思,要查辦的又是什麼人,沒人說得清。何況黃泥街人是些堅定的、有教養的市民,不是那號愛刨根問底的怪物。查辦,就是查辦唄,有人硬要問,答不出,就鼓起眼,憋足了氣大吼一聲:「白痴!」把那人嚇個半死。

查呀查的,那個人總也查不出,搞得各自疑起心來:「總不會是自己吧?」費力地思前想後,還不放心地摸了摸背上,終於確定自己沒有生瘡。於是張大鼻孔到別人身上去嗅,嗅呀嗅的,白吸進許多灰塵,鼻孔的邊緣都變得墨黑。天氣又一天熱似一天,快到六月了,太陽也烈起來,黃泥街人按老習慣還穿著棉襖,當然就出毛毛汗。現在一緊張,真可講是汗如雨下。太陽底下一曬,臭烘烘的,要脫呢,又不敢,傷了風怎麼得了呀!

查辦儘管查辦,老孫頭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整天站在門口,逢人就宣傳:「目前形勢好得很!」

有一天楊三癲子宣布他查出那個人了,不過他查出的不是一個人,卻是一隻蜥蜴。還講那蜥蜴就在街口王四麻家的牆上,早上他走那牆邊過,想用鉤子去鉤,那蜥蜴還向他吐了一口唾沫。開始別人還興緻勃勃地聽他講,後來忽然記起:蜥蜴怎麼能傳播毒瘡?何況這癲子一句也沒提毒瘡的事。可見完全是胡說八道,吃飽了沒事幹。

後來又起了一種輿論,講生瘡的其實不是一個人,只不過是一個鬼,一個落水的死人化的落水鬼。S大部分人都見過那個鬼,但從未看清過他的臉,因他每次到S來總在臉上蒙一塊黑布,即算熱得大汗淋漓,黑布從不除下。那鬼很瘦弱,彎腰弓背的,一副窮酸樣子,走路總避著人,發出沙沙沙的響聲,有時還躲在黑角落裡吃點什麼撿來的東西。

「那鬼呀,我看是劉家鬼。」劉鐵鎚開口說。

「什麼?!」齊婆暴跳起來,「什麼劉家鬼,我看倒是我們齊家鬼。今天早上有一股陰風鑽到我房子里來,我一嗅就嗅出來了。當時我還說了一句:『好傢夥,來了!』不是他還有誰?」

「胡說八道,你這妖婆!」

「不要鬧個人意氣。」宋婆嘮嘮叨叨,「查到哪一天去呀?這樣出汗,這樣出汗,背上都結出一層殼了。」

老孫頭吐了一口唾沫,大聲插嘴:「目前形勢好得很!」

「也許是只貓頭鷹?」楊三癲子又提出一種新議論,「什麼東西夜裡總在屋頂上搗鼓,一搗鼓我夢裡就有貓頭鷹。」

兩天之後,老郁笑眯眯地走來了,手裡拿著文件。

「同志們,你們對上級精神是如何領會的?這天色像是要發瘟疫的樣子,河裡漂來大批死豬,早晨臭得沒法吃飯。我想起了一個重要問題:最近有一個陰謀!一個賊整夜守在我家門外,這是什麼性質的威脅?」

從後一個文下來那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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