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泥街 關於黃泥街和S機械廠

黃泥街是一條狹長的街。街的兩邊東倒西歪地擁擠著各式各樣的矮屋子:土磚牆的和木板牆的,茅屋頂的和瓦屋頂的,三扇窗的和兩扇窗的,門朝街的和不朝街的,有台階的和無台階的,帶院子的和不帶院子的,等等。每座屋子都有獨自的名字,如「肖家酒鋪」,「羅家香鋪」,「鄧家大茶館」,「王家小麵館」,等等。從名字看去,這黃泥街人或者從前發過跡。但是現在,屋子裡的人們的記憶大概也和屋子本身一樣,是頹敗了,朽爛了,以至於誰也記不起從前的飛黃騰達了。

黃泥街上髒兮兮的,因為天上老是落下墨黑的灰屑來。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灰,一年四季,好像時時刻刻總在落,連雨落下來都是黑的。那些矮屋就像從土裡長出來的一樣,從上到下蒙著泥灰,窗子也看不大分明。因為落灰,路人經過都要找東西遮擋著。因為落灰,黃泥街人大半是爛紅眼,大半一年四季總咳嗽。

黃泥街人從未注意過天色有蔚藍色,青色,銀灰色,火紅色之類的區別,因為他們頭頂的那一小片天老是同一種色,即灰中帶一點黃,像那種年深月久的風帆的顏色。

黃泥街人從未看到過日出的莊嚴壯觀,也未看到過日落的雄偉氣勢,在他們昏暗的小眼睛裡,太陽總是小小的、黃黃的一個球,上來了又下去了,從來也沒什麼異樣。他們只說:「今日有太陽。」「今日沒太陽。」「今日太陽好得很。」「今日太陽不怎麼好。」而到了盛夏,當屋外燒著烈焰,屋內變成蒸籠時,他們便氣哼哼地從牙縫裡嘟噥著:「把人曬出蛆來啦。」

黃泥街愛賣爛果子。也不知怎麼回事,果子一上市就老是爛的:爛蘋果、爛梨子、爛桔子、爛桃子、爛廣柑、爛葡萄等,有什麼賣什麼。街上終年飄著爛果子誘人的甜香味兒,使路人垂涎三尺。但黃泥街人一般吃不起水果,雖是爛的也吃不起,家裡小孩嚷著要吃,便嚇他:「爛果子吃了要得癌症的!」儘管怕得癌症,有時又買幾個飽飽口福。

黃泥街上人家多,垃圾也多。先前是都往河裡倒,因為河水流得快,一倒進去就流走了,乾乾淨淨。後來有一天落大雨,有一個老婆子乘人不注意,將一撮箕煤灰倒在飲食店門口了,邊倒還邊說:「煤灰不要緊的。」這一創舉馬上為人所發現,接下去就有第二、第三、第四個也來干同樣的勾當。都是乘人不注意,但也都為人所發現。垃圾越堆越高,很快成了一座小山。先是倒純煤灰,後來就倒爛菜葉、爛鞋子、爛瓶子、小孩的大便等。一到落雨,烏黑的臭水橫貫馬路,流到某人門口,那人便破口大罵起來:「原來把我家在當垃圾桶用呀,真是殺人不見血!好得很,明天就打報告去市裡控告!」但是哪裡有空呀,每天都忙得不得了。忙來忙去的,過一向也就忘了打報告的事。一直到第二次落雨,才又記起控告的事,那第二次當然也沒去控告,因為又為別的事耽誤了。

黃泥街人膽子都極小,並且都喜歡做噩夢,又每天都要到別人家裡去訴說,做了什麼夢呀,害怕的程度呀,夜裡有什麼響動呀,夢裡有什麼兆頭呀,直講得臉色慘白,眼珠暴出來。據說有一個人做了一個噩夢,一連講了四五天,最後一次講著講著,忽然就直挺挺地倒下,斷了氣。醫生一解剖,才知道膽已經破了。「心裡有事千萬別悶著!」婆子們豎起一個指頭警告說,「多講講就好了。」

黃泥街人都喜愛安「機關」,說是防賊。每每地,那「機關」總傷著了自己。例如齊婆,就總在門框上吊一大壺滾燙的開水。一開門,開水沖她倒下來,至今她腳上還留下一個大疤。

黃泥街的動物愛發瘋。貓也好,狗也好,總是養著養著就瘋了,亂竄亂跳,逢人就咬。所以每當瘋了一隻貓或一隻狗,就家家關門閉戶,街也不敢上。但那畜生總是從意想不到的地方衝出來,行兇作惡。有一回,一隻瘋狗一口咬死了兩個人,因為那兩個人並排站著,腿挨在一起。

黃泥街人都喜歡穿得厚實,有時夏天了還穿棉襖,說是單衣「輕飄飄的」,心裡「總不踏實」,要「漚一漚,省得生下什麼病。」即算得了病,只要一漚,也就好了。有一年夏天,一個老頭兒忽然覺得背上癢得不得了,脫下棉衣來查看,見棉花裡面已經漚出了好多蟲子,一條一條直往外爬。後來那老頭兒果然活了八十多歲。每次小孩熱不過要脫棉衣,大人就罵他:「找死!活得不耐煩了!」

黃泥街人很少進城,有的根本不進。據說原先沒有城,只有這一條黃泥街,所以大部分黃泥街人都是街生街長的,與城裡沒關係。比如說胡三老頭吧,就一輩子沒進過城。每當有人向他提起這個問題,他便矇矓著棕黃色的老眼,擦著眼屎做夢似地說:「從前天上總是落些好東西下來,連陰溝里都流著大塊的好肥肉。要吃么,去撿就是。家家養著大蟑螂,像人一樣坐在桌邊吃飯……你幹嗎問我?你對造反派的前途如何看?」

黃泥街的市民老在睡,不知睡了好多個年頭了。日出老高了打開門,揉開惺忪的小眼睛,用力地、嚇人地把嘴張得老大,「啊呀」一聲打出個大哈欠。如有熟人門前經過,就矇矇矓矓地打招呼:「早得很啊,這天,早!好睡……」說夢話一般。一邊吃早飯,一邊還在睡,腦袋一沉一沉,有滋有味。看線裝古書,看著看著,眼皮就下沉,書就掉,索性不看,光打呼嚕。上茅坑屙屎也打個盹,盹打完屎也屙完。站隊買包子,站著站著,就往前面的人身上一倒,嚇一跳,連忙直起。潑婦罵街,罵著罵著,壓壓抑抑冒出個哈欠來,一個之後,又有兩個,三個,還是罵,一罵一頓腳,一打哈欠。怎麼不瞌睡?春光宜人呀,秋高氣爽呀,夏天夜短呀,冬天不便做事呀,一季有一季瞌睡的理由。或者就乾脆一直睡到中午,省下一頓飯,少吃的理由是消耗得少。從街頭到街尾,小屋裡,馬路上,男女老少都在磕磕碰碰,東倒西歪,也不知怎麼就混了一天,咂著嘴嘆道:「真快!」真的,太陽又從街口王四麻家那爛茅屋頂上落下去了,一眨眼工夫!連好好想一想都來不及!好像才睡了一覺,卻又過了一個季節。有什麼辦法,黃泥街又要睡了,家家關門閉戶,一些人家還留著一盞昏黃的小電燈,一些人家只留著黑洞洞的窗戶。而一到九點,所有的小電燈都要熄了。當整條街都閉上了最後一隻小眼睛時,就彷彿整條街都從這城邊上消失,找也找不到了。

黃泥街盡頭,緊挨著居民的房子,立著S機械廠。

S機械廠是黃泥街的獨生子。

S機械廠是唯一的在人們的心目中提高了黃泥街價值的東西。

廠里有五六百人,大都是黃泥街上的居民。

S機械廠是生產什麼東西的呀?「鋼球。」人們回答。每隔半個月,就有幾十箱黑糊糊的東西從這個廠子里運出去。這種鋼球是用來幹什麼的?沒人答得上。如果硬要追問,就會有人警惕地盯緊你左看右看,問:「你是不是上頭派來的?」如果還不走開,他們會繼續說:「你對合理化管理怎樣看?老革命根據地的傳統還要不要發揚?」直問得你滿腦子惶惑,轉背溜走了事。

誰也說不清S機械廠的廠史。

它立在黃泥街的盡頭,它是從來就有的。

S機械廠是從黃泥街生出來的,黃泥街上的市民講起S來,總是講:我們S是塊好肥肉,鬼子們看著看著,就恨不能一口吞下去啦;我們S早就與上面有聯繫,我們這批人才都會要在黃泥街上小包車進,小包車出啦;我們S了不得,偌大的六棟車間何等威武,龍門刨的響聲嚇死過一個老婆婆啦;有人從城裡面打洞,要挖空我們S的地基啦,等等。

其實那被鎖在一張銹跡斑斑的鐵門裡頭的S,是一點什麼看頭也談不上的。只有一棟辦公樓是新建的,但也早已蒙上了黑灰,結滿了蛛網。樓裡面又總是有一股茅廁的臭臊氣。六棟車間全是黑糊糊的,是以前的居民住房改的,窗子又矮又小,像一隻只鬼眼。窗旁扯著一些麻繩,麻繩上晾著一串串灰穗子。每當機床嘶叫起來,震動了大氣,灰穗就如柳絮揚花似地飄落。

廠門口有一口塘,人們叫它「清水塘」。其實水一點也不清,烏黑烏黑的,上面浮著一層機油,泛著一股惡臭。塘邊堆滿了廢棉紗和鐵屑,一直堆到塘底。誰也不曾看見魚類在這死水中生存,就連孑孓也不在這死水中生存。塘里還總是浮著死貓和死鳥,也不知是哪裡來的,誰也沒看見這些東西掉進去。所以每當塘里浮上一隻死貓和死鳥,S的人們總要圍觀、議論,直議論得東張西望,害起怕來,這才壯膽似地大聲說一句:「這鬼天,怎麼搞的!」然後借故趕快離開。

後門那裡有幾個土堆子,據說原先是花園,但現在沒有了花,連樹也沒一棵,只有一堆長了綠苔的碎磚瓦礫,一些隨風飛來飛去的廢紙垃圾。偶爾也有幾隻麻雀在那裡歇腳,但並不久留。到今天那土堆下面還看得出一個填滿了泥巴的大坑,裡面埋著一副骷髏。自從那骷髏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埋到這裡,人們就看見這些土堆間常常流動著一個大鬼火,綠瑩瑩的,異常亮,土堆子都被照得亮晃晃的,像一個人打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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