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老的浮雲 結局

她還在夢中,就已經聞到了很濃的焦木味兒,她夢見抽屜里的蛋糕全都化成了油光閃亮的臭蟲。她撐起來用最後一點干肉喂一隻母鼠。她把干肉扔在床底下,傾聽它「嘎吱嘎吱」的咬嚙聲。父母昨天沒有來,也許就因為這個,她被蟲牙折磨著。每隔一點鐘,她就往床底下扔一小塊干肉,讓那隻老鼠咬出響聲,藉以減輕神經的劇痛。到天明,干肉全部扔完了,牙痛也慢慢減輕,這時她忽然記起那兩人昨夜沒來,覺得詫異。大樹是在清晨被雷劈倒的,滾滾的濃煙衝天而起,裡面夾著通紅的火星。現在它倒在地上,內部全部燒空了。隔壁的男人和女人一齊走了出來,到那零亂地散在地上的枝條中去尋找從前掛在樹榦上的一面鏡子。兩個人都把屁股撅得高高的,浮腫的嘴臉幾乎湊到了地面,畏縮地用兩個指頭揀出那些踱了水銀的碎玻璃片。她從窗帘後面打量這一對,聽見發僵的腳尖在地上跺來跺去,看見紫脹的手指伸到口裡含著,眼裡溢著痛苦的淚水。一夜之間,男人的頭髮全部脫光了,蒼白的頭皮令人作嘔,隔著窗子,她隱約地聞見了熟悉的汗酸味兒,就是他稱作「甜味兒」的那種氣味。燒完報紙以後,再也沒有什麼可燒的了,雖然外面出著大太陽,骨頭卻像泡在冰水裡,早上起來幾乎全身都凍僵了,必須用毛巾發了瘋地擦才能讓腿子彎轉來,不然就像干竹子,一動就「啪啪」亂響。她不敢用力出氣,一用力,鼻尖就出現冰花,六角形的、邊緣很銳利的冰花,將嘴唇都割出血來。大柜上的鏡子已經用一匹黑布遮住了,好久以來她就不願照鏡子。那一天她突然覺得身上的衣裳寬蕩蕩的,她剝下衣裳一看,才發現自己已經變得像乾魚那麼薄,胸腔和腹腔幾乎是透明的,對著光亮,可以隱約看出纖細的蘆桿密密地排列著,她用指頭敲一敲,裡面發出空洞的響聲:「嘣嘣嘣的嘣!」她拿起玻璃罐從水缸里舀出最後一點發黑的水,仰頭一飲而盡,她清楚地看見涓涓的細流從胸腔流到腹腔,然後不可思議地消失不見了。她有一個多月沒有尿。老鼠終於丟棄了肉塊,拖著沉重的身子回到洞里去了。她像一條幹魚一樣在粗毛毯底下發著抖,「嚓嚓嚓嚓」地擦著毛毯響個不停。南風從瓦縫裡灌進來了,毛毯鼓滿了風,裹著她一起飄離床鋪,在半空中懸了一會兒,然後又「啪!」地一聲落回床上。南風裡有股腥味,她一聞到那股味腦子裡就出現野兔的幻象,它們總是躲在很深的草叢裡,萎縮症已經蔓延到下肢,很快她就要下不了床了。她算了一算,她已經兩個月零二十天沒吃任何東西了,因為這個,她的腸胃漸漸從體內消失。現在她拍一拍肚子,那只是一塊硬而薄的透明的東西,裡面除了一些蘆桿的陰影空無所有。很久以來,她就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她完全是按照內心的感覺來劃分日子的,照她算來,她把自己封閉在房子里已經有三年零四個月了。在這段時間裡,粉蟲吃掉了一整把藤椅,只剩下一堆筋絡留在牆角;沒有噴殺蟲劑,蟋蟀卻全部凍死了,滿地僵硬的屍體;水缸里長滿了一種綠色的小蟲子,她在喝水時將它們喝進了肚子;一個早上醒來,她發現她的線毯變成了一堆爛布,用指頭一點那布就成了灰;房子中央好久以來就在漏雨,不久就形成了一個小水窪,天一晴,水窪里蹦出幾隻小蛤蟆。她的腿子裡面發出干竹子的裂響,她拖著腳步在房子里走了一圈,看來看去的看了一遍,然後用一根麻繩束起她那一頭鼠色的長髮,打開抽屜,找出一瓶從前使用過的甘油,將乾裂開叉的指頭輪流伸進去浸泡,直到指頭重新彌合,然後她小心地上了床,蓋好毛毯,決心不再挪動了。她的眼光穿透牆壁,看見那男人將身體擺成極其難受的姿勢,在他的長統套鞋裡面,長滿了滑溜溜的青苔,那些瘦骨伶仃的腳趾全凍成了青色,發瘋地抽搐,他極力要站穩,腳板在巨大的鞋子底部滑來滑去。「所有的碎片都燒焦了……它的有花紋的背上滲出陌生的向日葵的味兒,泥沙割破了暴出的眼珠,忽然,漫天紅光,泥漿里翻騰著泡沫,那就像一個真正的結局……哦,哦!怎麼回事啊?」他咯著血,身體慢慢地傾斜,向鋪滿了腐葉的地上倒去。她的眼光變得那樣深邃,她看見了母親住的老公館,那上面爬滿了一種綠色的毛毛蟲。在一葉紗窗上面,有一個很大的破洞,麻雀從破洞里魚貫而入。一陣南風刮來,毛蟲紛紛從牆壁上掉落地面,被無數螞蟻襲擊著。在一隻破爛的木桶下面有一雙開裂的木板拖鞋,她當小姑娘的時候穿的拖鞋。而現在那上面奇怪地長著一排木耳。父親在天井裡摸索著滑溜溜的牆壁繞圈子,指甲深深地摳進青苔裡面。他的雙眼患了白內障,從他臉上神氣看出,他根本不認為自己在兜圈子,而是覺得自己在沿著一條筆直的,黑暗的通道不斷地前行。他在天井裡已經走了三天三夜了。她看不到母親,但是她能夠聽見她的聲音從破棉絮里隱約傳來,那聲音就彷彿母親在咀嚼自己的舌頭,痛得直打哆嗦。父親聽見了母親的呻吟,一絲笑意埋藏在他深刻的皺紋裡面,他扶著牆走得更起勁了,簡直像在瘋跑,他的手指甲里滲出一滴一滴的血珠,腳板底長滿了雞眼。「媽媽也許會死掉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天井的牆縫裡鑽出來,那聲音稚嫩,帶著熱切的企望,「要是她死了,這院子里就會爬滿毛毛蟲。」但是父親聽不見她的聲音,父親的耳朵已經中了魔,他在聽母親的呻吟,一些遙遠的模糊的呼喚傳到他耳朵里來,他的面色豁然開朗,全身的神經躍躍欲試,白髮可笑地往腦後飛揚。牆上的青苔被他不斷地摳下,紛紛掉落在地,他還在跑——朝著臆想中的通道。她聽見石磨碾碎了母親的肢體,慘烈的呼叫也被分裂了,七零八落的,那「喀嚓」的一聲大約是母親的頭蓋骨。石磨轉動,屍體成了稀薄的一層混合膠狀物,從磨盤邊緣慢慢地流下。當南風將血的腥味送到小屋裡來的時候,她看到了死亡的臨近。

「母親……」她忽然覺得嗓子眼裡有種不習慣的感覺,於是異想天開地想來哭一哭。她憋足了勁,口裡發出一種拙劣可笑的模仿。

在天井裡,她的父親一邊跑一邊從口裡吐出泥鰍來。

當天傍晚,更善無在回家的時候看見被截了肢的麻老五坐在破藤椅上,緊握兩個拳頭向他嚎叫著。他在夜裡夢見了荊棘,他赤身裸體撲倒在荊棘上面,渾身抽搐著,慢慢地進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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