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老的浮雲 第三章

她聽見枯葉「沙沙」地掉在屋頂上、地下,她聽見體內的蘆桿發出「嗶嗶啪啪」的爆裂聲。她已經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也許是吃下的東西全變成了蘆桿,在肚皮裡面支棱著。她從桌上的玻璃罐里倒出水來喝,她必須不停地喝水,否則蘆桿會燃燒起來,將她燒死。有一忽兒她張開嘴巴,一股焦味兒從口裡噴出來,她大口吐著,一下子口裡就冒煙了,還夾著一些火星。

「你必須喝些水。」黑影在窗外說。

她將整整一玻璃罐水全喝了進去,然後去打開門。影子飄了進來,有一股向日葵的香味兒。

「你身上有一股向日葵的味兒。」她背對著他說。

「對啦,剛才我正在想著一些遙遠的事兒,長長的山坡上栽著一行向日葵,山腳下流著泉水。因為我在想那些事,我身上才有向日葵的味兒,你也是在想像中聞到了那股味兒吧,那不是真的。」

「我只好不停地喝水,否則我會被燒死。」她又倒了滿滿一玻璃罐水放在桌子上,「我體內出了什麼岔子。」

「我已經放棄了那些努力,」他發著窘,「你算得真准,我終於什麼也不是。我貼著牆根鑽來鑽去,把屎拉在褲襠里。時常天晚了,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很長,我就哭起來。」

「這就對啦,」她體貼地凝視著他,在她的眼裡,他的形象越來越模糊,「你看我,多麼安然。我不受外界的刺激,我的煩惱是另一樣的,我的體內出了岔子。我只好不停地喝水,真窩心。在外面的太陽裡面,一個什麼地方,蟬在樹枝上長鳴,單調而平和。已經是秋天了,樹林子里是不是枯燥得燃燒起來了呢?」

「你將壁縫全貼上了紙條,我還是聽見蘆桿在你體內『嗶嗶啪啪』地爆裂。你說你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這是真的么?」

「不僅這樣,連汗也出不了。從前我總是通身大汗從床上爬起來的。我喂在瓦罐里的一隻小蟋蟀,昨天死了,它還沒有長大起來呢。也許這屋裡的蟋蟀都是長不大的,從前我沒注意過這一點,很可惜。你有一個女兒,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事我也覺得很詫異。我在這裡閉上眼想,怎麼也想不出她的模樣來。你想要說她根本不可能存在,因為我也是一個虛飄的東西,對不對?」

「在林子邊上掛著一輪血紅的太陽,紅得很恐怖。我碰巧到那裡去看,一直看得兩邊的太陽穴脹痛得不行。麻雀在我頭頂上喧鬧,枯葉不停地落下來,落在我的頭上,肩膀上。有一個人從路上走過,怒氣沖沖地朝我吐了一口痰,腳步重重地踏在水泥路邊上,『咚咚』直響。」

「在同一個時候我也去看過,我在林子的另一邊,我一直站到太陽落下去。那時蟋蟀用力鳴叫,周圍的草木像活著一樣盪動,我的周身熠熠生光。那些蟋蟀,也許是最後一批了。」

他們躺在那裡,聽見秋風匆忙地從屋頂上跑過,聽見誰家小孩用彈弓將石子打在瓦上,聽見最後一隻小蟋蟀在瓦罐里呻吟,他們恐懼地相互摟緊了,然後又嫌惡地分開來。

「你的圓領汗衫在腋窩處有一股汗酸。」

「汗衫是今天早上換的!」

「也許,但是我聞到了。你以前說是一股甜味兒。可能你那時弄錯了,只不過是一股酸味兒。不會有那麼高的山,即算在山頂,也不會抓得到太陽的,你完全弄錯了吧?」

「但是我愛說一說這些,總得說一些什麼。」

「對,我也愛說,也可能我們都弄錯了,也可能我們是故意弄錯的,這一來就有些什麼東西說一說了。比如剛才你來,身上就有向日葵味兒,我們就說這個向日葵,其實那都沒有的,你也知道。」

「我的岳父唆使他女兒不斷地將屋裡的東西偷到娘家去,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像演戲似的。」

「其實你根本不在乎。」

「我假裝看不透他們的把戲,作出憤怒的樣子。有時看見老人攛掇女兒的怪模樣,真恨不得躲起來大笑一陣呢。昨天我的女兒跑來跟我說,她恨死了她母親,再也不能忍受了。她一天到晚對她施加壓力,睡覺前把老鼠藏在她的枕頭底下,把她寫給朋友的信偷去燒毀,還讓她穿得像個叫化子,她一出門她就盯梢,看她是不是向誰賣弄風情,搞得她沒臉見人,她反去跟她的同事們吹噓,說她女兒正在發奮成材,不久就會有大出息。女兒又說家裡的東西都是她母親和外公串通了弄出去的。」

「你怎麼說?」

「我?我決不上當!我鼓圓了眼大喝一聲:『滾蛋!』她嚇得魂飛魄散,過了老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說:『我來向你告密,你倒吆喝起來了。』『誰讓你告密來著?!』我氣勢洶洶地說,『干這種姦細勾當!小小年紀倒學起這一手來了。』她驚恐地看了我一眼,一溜煙跑了。果然到晚上老婆就發起脾氣來,說我懷疑她是賊!我衝到女兒睡的房裡,在她床上亂搗一陣,搗出一個紙盒,裡面裝著半條貓的尾巴,我將貓尾巴朝女兒臉上擲去,她突然發了抽搐!這些人真是瘋了。」

「你說得好像煞有介事。你說在同一個時候,你剛好站在林子的另一邊?你還看到了一些東西。」

「我站在那裡的時候,看見了長長的煙柱,整個城市都在紅光中晃動,空中『噼啪』作響。一個什麼東西,蹣跚地在泥漿中爬著,背上摔了一條裂縫,暗紅的血跡拖出長長的一條。」

「滿天紅光?」

「滿天紅光弄得我頭暈目眩,我心裡懊惱地想著那東西也許爬不到了,一塊最近的突出的石頭將會把它弄個四腳朝天。它要爬到哪裡去呢?」

「它要爬到哪裡去呢?」她像回聲似地應著。

風把窗帘吹開了,桌上那層細細的、白色的灰塵被風吹散,滿屋子飛揚。玻璃罐里的冷水丁當作響。他們死死地按住線毯,免得它飛到空中去。一架飛機飛過來了,沉重地嗡叫著,像是在他們頭上凝住了似的。風把兩個男人講話的聲音送到他們的耳朵里,那聲音時而遙遠,時而貼近。

「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在屋後那口井裡,老朋友。」一個甜蜜蜜的聲音勸誘道,「你將一夜之間發財,如果你能借來抽水機。你等了多少年了啊,我有時真怕你會悄悄竄來割下我的腦袋呢。」

「你完全弄錯了,我一點也不想發財,我只要屬於我的那一份。你總是無中生有,編些故事說給人聽。」另一個聲音硬邦邦地說。

「幹嗎不發財呢?人應該有雄心壯志嘛。在我年輕的時候,總有一個找到一塊金磚的念頭誘惑著我,後來我就去干盜墓的勾當。在那些夜裡,小樅樹嘶啞地怒叫著,鬼火像落下的星子一樣浮在你周圍,數不清的黑影在那些亂冢間出沒,我看見了那塊金磚,它在地底下閃閃發光……這些年來,你每天夜裡都用注射器抽出我女兒的骨髓,裝在床腳一個玻璃瓶里,還泡上蜈蚣,我女兒一洗澡,你就將瓶子里的東西倒在澡盆里,你把她徹底搞垮了。你跟我交朋友,以為這些事我完全蒙在鼓裡,其實我女兒每天到我這裡來,把你的勾當告訴我,講完以後還痛哭流涕,你是因為從我這裡弄不到錢才這麼乾的,對不對?」

「我要把你對我的污衊告訴我母親,讓你領教一下她的厲害,她可不是好惹的,她每天晚上吐的痰存裝在一處可以把你淹死。你們一家人都是陰謀家,你女兒嫁給我以前早就瘋了,我這老實人竟沒看出,呸!你想想看,八年來,她一直偷偷地在屋裡飼養蟋蟀和蜈蚣,真肉麻呀。我日日夜夜擔驚受怕,不斷地買回殺蟲藥水,跟這些毒蟲整整鬥了八年,弄得我自己差不多都神經錯亂了。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我的天!你現在可以去看看,那裡早就成了蟲窩了,要是睡上一夜,蟲子會把你啃得只剩了骨架。」

「你不要逗得我笑死。『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你裝給誰看呢?不害臊嗎?我女兒每天都向我揭發你,有時半夜還把我叫醒,訴說你的罪行。要是我把她講的講給你聽,你說不定要嚇得做噩夢死掉……」

兩個男人的腳步聲漸漸地遠了,消失了。兩隻大蒼蠅竄到蚊帳裡面來,不斷地繞圈子,想叮他們的臉,趕也趕不開。他懊喪地站起身,將出汗的背脊沖著她,開始來穿圓領汗衫。那汗衫被壓得皺皺巴巴,上面還粘著一隻麻點蛾子,他害怕地用猛力一抖,蛾子跌在地上。她盯視著他狹窄的出汗的背脊,想像著自己的眼光變成了一隻蛾子,然後打了兩個膩心的嗝,伸手拿起玻璃罐,仰頭喝了一個飽。等她放下玻璃罐時,聽見他的腳步聲已下了台階。在他睡過的枕頭上有一個凹下去的半圓,她拿起來嗅了幾嗅,有一股汗酸味兒,她將枕頭往牆角一扔,重又倒頭睡下。有人在後面的溝里撒尿,「噼哩啪啦」的聲音肆無忌憚地響起來,很長的一泡尿。她走到窗眼那裡往外一瞧,看見了那件圓領汗衫,他正在若無其事地扣褲子前面的扣子,還擤了一把鼻涕。她連忙往旁邊一閃躲起來,聽見他在大聲打哈欠,同時就從窗玻璃上看出汗衫被繃開了線縫,露出了腋窩裡的黑毛。後來她閉上眼,竭力沉入到一種熱烘烘的想像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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