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乏味的故事

「說起來,我原來也還算得一個很好的運動員,那種跑馬拉松的,還在各式各樣的國內比賽中得過一些名次。你知道,我的腿不錯。我雖然跑得還可以,可就是有一個毛病:食欲不振。我每天吃得很少,到了最後那兩年,簡直完全厭食了。這對於一個運動員來說可是致命的。去醫院檢查呢,什麼病也沒有。奇怪的是雖然不吃什麼東西,跑起來照樣有勁,還得了一次全省女子冠軍呢。正是得獎的那天,我發病了。當時我就跑到屋後的水溝里大吐特吐,胃裡面翻江倒海似的。吐完回到屋裡,大家都說我的臉色十分可怕。從那天起我完全不吃東西了,吃什麼吐什麼,眼睛裡看到的所有的東西都是顛倒的。然而這並不影響訓練和賽跑,我照常運動,只是身體日甚一日地瘦下去,一個月之內就掉了50斤,外表上變得很奇特了。同隊的隊員們都說很怕看見我跑步,還說我一跑,骨頭的響聲就聽得清清楚楚,我的肌膚也在跑的時候變得透明,可以看見裡面的骨骼的活動。這太不尋常,太嚇人了。她們討厭看見我跑,因為她們不願擔驚受怕。經過反覆考慮,我的教練決定叫我回家休養一段。」

「我回到家,和丈夫孩子們生活在一起,懶懶散散地打發日子,倒也十分愜意。十月里的一天,我的公公來了,他披著一件金黃色的塑料雨衣,冷得直打哆嗦。忸忸怩怩了一番之後,他就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但是他堅決拒絕我們遞給他的干毛巾和熱茶。他用布滿青筋的老年人的手抹著頭上臉上的雨水,用一個指頭點著我,臉朝著我丈夫說,我這種病是一種少見的病,他翻過醫書了,這種病大多發生於女性,是由於內心的虛榮與所追求的目標之間的距離所造成的,病的根子就在於我的腿太特別,一看就知道要摔跟頭,生著這樣的腿可就麻煩了,肯定後患無窮。他像個巫師一樣斜著眼作出種種預言,他說話時根本不望我,也不讓我丈夫開口,一個人說個不停。臨走時,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用他那干硬的、骨節突出的大手朝我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既像是獻媚又像是恐嚇。」

「『嚇!好好地呆著吧!』他說。」

「公公來得很勤,開始一星期兩次,然後每天都來。每次他都帶來一本大部頭的醫書,是關於精神病的論述的,裡面折了很多角。他總能迅速地翻到他所需要的地方,然後從容地戴上眼鏡,向我們朗讀那些句子,段落。讀完後就朝我淫蕩地眨幾下眼,說:『虛榮心,不會帶來長遠的利益。』我們留他吃飯,他每次都斷然拒絕,受了侮辱的樣子。」

「我也和丈夫談到公公的怪癖,丈夫淡淡一笑,聳了聳眉毛對我說:『你難道沒有看出他怕死怕得要命嗎?』細細一想丈夫的話,我似乎明白了一點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明白。有一點卻是很明顯的:他分明對我感到莫大的興趣,或稱為莫大的忌恨也未嘗不可。為什麼呢?我們與他素不來往,丈夫很小離開家,根本不把父親放在眼裡,平時提都懶得提。是什麼東西如此牽動了他的情懷,以至於他竟下了決心跑到我們家來作這樣一番表白?莫非是我在體育界不大不小的名聲?這名聲對他又有什麼樣的刺激?這件事太蹊蹺了。」

「大約過了三星期,有一天他帶來一些形狀各異的中藥丸子,建議我服下它們。他瞅著我的眼睛說這種丸子簡直能『起死回生』。我當然不肯服,我們就語無倫次地吵了起來。沒想到他竟給了我一個耳光,慌亂中我用跑馬拉松的勁頭狠狠地給了他一腳。他捂著肚子慢慢地蹲下去,渾身顫抖起來。過了好久,他才掙扎著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三天後公公住進醫院。丈夫說,過度的精神抑鬱破壞了他體內機制的平衡。他認為那場爭吵對老人是致命的。『他是因為怕死才動手打你的呢!』丈夫若有所思地說,『死亡的恐懼可以使一個人喪失理智。』」

「我們去看公公,他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只要他一蘇醒,便瞪著血紅的眼珠,威脅地朝我們看一眼。」

「在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腿很不對勁——是那條左腿,正好是。——像關節上長了什麼東西,邁不動腳步了。我丈夫將我背上汽車,回到家,我就再也無法站起來了。我們去過無數次醫院,照了無數次X光,都說骨頭沒問題,查不出原因。我想之所以查不出是因為我一貫與醫生勢不兩立吧。」

「難道我對公公的病有什麼下意識的內疚?還是我後悔自己當時的粗野舉動?完全不是,我踢他時不自覺地有種惡作劇的味道,而且聽到他生病的消息我是無動於衷的,只覺得他躺在醫院的樣子有點好笑。」

「還有一件奇蹟就是腿病發作後,我竟然食慾大增了。每天吃了又吃,很快就面色紅潤起來。每次從醫院傳來公公病危的消息都使我有一種解脫感。雖然不能重返體育運動,我反而覺得自己的生活更實在了似的,其標誌就是我的食慾。我偶爾也回想起公公那巫師一般的目光,回想起他對我的腿所說的那一番話,心裡總還是隱隱地有點不安。」

「一次丈夫從醫院回來,告訴我說:『父親正在與死神作最後的搏鬥。』丈夫又對我說,如果他將我的腿病告訴父親,無疑地會使他從陰間返回。但他不想告訴,至於是什麼原因,他沒有說。他沉默了半天,又輕輕地、自言自語地說:『那種黑暗深處的搏鬥極為壯觀,常人的觸覺是怎麼也達不到那種地方的。』」

「一年後,我成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了。自從這種情況發生後,我的視覺和聽覺就異常發達起來,周圍的世界就彷彿變成了一個水晶宮,從早到晚到處都是閃光透明的。只是在我視覺正前方的極限處,有一個蠕動的小黑點,就如一個文章里的逗號。一天夜裡我醒過來,聽見了一種微弱的聲音,很像老鼠的爪子抓著一些破紙片。我沒有開燈——因為黑暗對我已經不存在了——徑直向遠方望去,看見那個黑點已變成了一支小火炬,跳躍了幾下便熄滅了。老鼠弄出的響聲漸漸增大,到後來簡直震耳欲聾。丈夫驚醒過來,隨即坐了起來,含含糊糊地說道:『父親死了,剛才死的,我沒有告訴他你的病。』我感覺出他的下意識里有某種猶豫不決的成分,但那隻不過一閃即逝,他終於與我保持一致。」

「徹底的戰勝使我增加了某種安全感,看來公公真是不堪一擊。公公去世後,我對自己輪椅上的生活越發滿意起來。有一天來了一個醫生,他對我作了徹底檢查後斷定我的腿完全沒有什麼問題,他當即想命令我站起來。『為什麼?』我仇視地看著他。這時我丈夫來了,他費了很大的功夫向醫生解釋,反覆地強調我的輪椅上的生活的好處,站起來走路的弊端等等,最後他說:『我看她能這樣生活也很不錯,比起從前跑馬拉松來更自然。』醫生眨巴著眼,如入雲霧之中。過了好久,他才結結巴巴地問:『你們請我來幹什麼?』丈夫有點生氣地說:『請您來給她治感冒的呀。這幾天她有點小傷風,我們想請您開點葯,可您一來,也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治她的腿,您太主觀了。』醫生寫了個藥單,忿忿地走了,醫生走後,丈夫對我說:『你就放心好了,反正現在父親已經完蛋了,沒人會來騷擾你了。』」

「偶爾也聽到外界傳來的體育消息,誰得了冠軍亞軍之類,這種事對於坐在輪椅上的我就如隔世的煙雲。我的思想是一天比一天遲鈍、僵化了。我每天用手推著兩個輪子東轉西轉,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有時還出門,在附近繞著房子轉圈子。長期生活在水晶一般的世界裡,我自己的身體也開始發光了。開始是一點點磷光,從腳指甲開始,因為穿了鞋,別人看不見,所以算不了什麼。終於有一天,我丈夫告訴我,現在我的腿已經完全從視覺中消失了,從遠處看去,我就像浮在一團磷光中的半身人,而且我的腦袋的上半部也閃耀著點點光亮。他還發現我的兩臂也變得十分強壯有力了,是推輪椅的緣故吧。我就這樣在家裡,在家的周圍浮動著,游來游去,自由自在,十分愜意。只是家裡的事都落在丈夫頭上,有時難免有點歉意,但看到他那種樂天的樣子,也就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孩子們起初有點牢騷,但很快習慣了,都自覺地擔負一部分家務。因為我對自己的現狀滿意,他們也覺得我坐在輪椅上很正常,真是些出色的小孩。」

「我記得小兒子是放學回家對我說起這件事的。他說:『別人告訴我,你只要一淋雨准完蛋,所以你別出去太久,有危險。』『是誰說這種話呢?誰這麼多管閑事?』兒子一聲不響,儘管我再三追問他也不說。我開始不安了,從直覺上知道兒子的話中有某種討厭的隱情。是誰這樣迫不及待地要來破壞我的恬靜的心境呢?這個世界上誰是我最直接的敵人?」

「我的腦子裡突然一亮:莫非是公公的陰魂不散?算來算去,似乎只有他夠得上『敵人』似的。我告訴丈夫我的不安,丈夫不以為然地注視著小兒子對我說:『何必將小孩的話放在心上?胡說八道的吧,再說你可以叫你的腿從視覺中消失,這可是不同尋常的本領,誰也比不上,你總該有這點自信吧?』他這樣一說,我於不安中又多了一點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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