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飼養毒蛇的小孩

砂原的長相很平常,找不出什麼特點,不說話的時候,幾乎是空空洞洞的一張臉,當然和死人還是有點區別。

「一直乖乖的,」砂原的母親對我訴說,「壞就壞在不該出門,要是一直呆在家裡,什麼問題也不會有。六歲那年就有了這個問題。當時我和他爸一不防備,他溜了出去,我們找了好久,最後發現他在公園裡的月季花叢中睡覺,仰著身子,四肢攤得很開,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事後他告訴我們,他看見的不是月季花,而是很多蛇頭,還說連蛇的骨骼都看得清清楚楚,因為一條蛇咬了他一口,他就倒下睡覺了。說老實話,砂原那時還從未見過真蛇,只在電視里看到過,我和他爸嚇壞了,加倍留心著不讓他出門。」

我們談話的時候,砂原就坐在屋裡,一動不動地將臉對著一扇貼了木紋紙的櫃門,我很詫異,不住地往他那邊探頭。

「用不著擔心,他早就聽不到了,想要不聽就不聽。後來有一個醫生勸我們帶孩子到風景優美的地方去,並讓他多與人交往,說會有些改善。我們去了海邊。砂原白天常和海邊的野孩子一起玩耍,不過他很容易疲倦。我們一直注意觀察他,這孩子就是讓人放心不下。他只要一累,就隨便倒在什麼地方睡覺了。他過於隨便,晚上洗腳時也可以一邊洗一邊睡,我們認為他在洗腳,實際上那只是一種機械動作,他的大腦早就休息了。我們到海邊的第三天,一個漁民的孩子舉著血淋淋的中指跑進屋來,說是砂原咬的。事後我們追問他,他恍恍惚惚地笑著,告訴我們那是一條蛇的頭,他不咬它的話,那傢伙就會來咬他了。我們在海邊住了一個月,優美的風景並沒有在他身上產生良好的影響,那一年砂原九歲。此後我們年年旅行,去沙漠,去湖泊,去大森林,大草原,砂原無動於衷,他坐在火車車廂里就像坐在家裡一樣,既不向窗外觀望,也不與別人交談,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旅行。當然,我和他爸都知道,這孩子從小就過於隨便,對周圍的事漠不關心,或者說有點冷淡,怎麼說呢,他缺乏一種對新鮮事物的敏感性。」

「是前年的事了,我們發現他右手臂上傷痕纍纍,逼問之下,他領我們走出去,到了一個防空洞里,裡面墨墨黑黑的,他打著手電筒蹲下去,我們看見一個紙箱子里裝著一窩小花蛇。他爸膽戰心驚地問他哪裡來的,他說:『這裡一條那裡一條捉來的唄。』真奇怪,他不是整天和我們在一起嗎?我們一直精心照看著他的呀!『並不總和你們在一起的,那只是表面現象罷了。』他又用那種隨隨便便的口氣說話了。他爸把他哄走以後,我就找了一把鋤頭,一頓亂砍將那些小毒蛇消滅了。回來之後,我們通宵達旦地守夜,防止他溜出去,不過兩天之後,他手臂上又出現了新鮮的傷痕,一律是那種兩點紅紅的齒印。他還對我們說:『你們這是何苦呢,累成這樣,你們就是不明白,我只不過是表面上和你們在一起。我坐在這裡什麼地方不能去?蛇很多,它們常迷路,我這裡一條那裡一條把它們聚攏來,免得它們孤單。當然你們是看不見的,昨天我就在那邊的書櫃下找到一條,我只要找就能找到。小的時候我怕它們,還咬過一條蛇的頭,現在想起來真是好笑。』他就是這樣跟我們說話。」

那一天,砂原背對我們坐著,他忽然伸手拍了拍腦袋。我們走過去,砂原母親扳過他的肩頭使他面向我們,他臉上的表情是很隨和的。我就謹慎地選擇字眼問他坐在這裡想什麼?不寂寞嗎?

「聽。」他簡短地回答我的問題。

「聽見了什麼呢?」

「什麼也沒有,很安靜。不過一到晚上九點情況就不同了。」

「你就這樣撇下我們,我們還怎麼活?」砂原母親又開始嘮叨。

「談不上什麼拋棄,」砂原和藹地說,「我生來就是捉蛇的。」

我開始勸阻砂原的母親不要管兒子的事,依我看,他的兒子雖有點怪氣,但天生傑出,說不定會幹出什麼大事來呢。

「我們不希罕他幹什麼大事業,」砂原的母親說,「我和他爸爸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兒子卻在做見不得人的勾當,飼養毒蛇,這太嚇人了,他到底想幹什麼?這不就和我生了一條毒蛇一樣可怕嗎?我們一直放心不下,被他拖得形容枯槁,最可怕的是他現在根本不出門就可以干出奇怪的事情來,他總能達到目的。」

有一天,我碰見砂原的母親從防空洞出來,滿臉憔悴,手持一把鋤頭,一問,才知道她又消滅了一窩小蛇,共八條。她的頭髮快要脫光,步履老態龍鍾。在她的身後,跟著砂原的父親,一隻眼眨個不停的老人。砂原是最後出來的,彎著背,臉上的表情很隨和,見了我點點頭,說起話來:「我特意製造了這個殺戮的場面,可以說有點壯觀的意味,八條生命毀於一旦。對於它們來說,並不見得就有什麼了不得的恐怖,使我詫異的是拿鋤頭的手為何如此的自信。」

我就問他是不是他帶他雙親到防空洞里去的,他說正是這樣,他們一說要去,他立刻就帶他們去了,他總是對父母的行為有種好奇心。他說這話時,他母親瞪著遠處的空中,眼神茫茫然然,父親則總在說著同一句話:「一個人要是太偏激,就會給生存造成許多困難,美麗的風景可以使人眼界大開。」

我發現這三個人裡面最為垂頭喪氣的是擔任劊子手的母親,砂原總是那副無動於衷的老樣子。剎那間我恍然大悟,這三個人之間有種微妙的關係,一種奇特的牽制。這件事就是一個確證。本來,他完全用不著帶父母去防空洞,他可以帶他們去別的什麼地方,但這僅僅是由於他性格隨和嗎?

我回憶起砂原嬰兒時代的事。毫無疑問,他是一個異常靈敏的嬰兒,臉部的表情十分豐富。砂原的母親非常自豪,卻又有點惴惴不安,她曾悄悄告訴我,這孩子十分容易疲倦,尤其不能聽人談話,只要誰對他說話,他的眼皮就耷拉下來,再過一會兒就呼呼入睡,「簡直像棵含羞草,可他並不害羞。」後來一直到五歲,他都保留了這種習慣,再往後他就學會控制自己了,但那也只是一種禮貌。別人對他說話,稍一多說幾句,他就哈欠連天,如果再說下去,他就自顧自地睡著了。那時候,他對旅行的生活並不厭惡,反而有點喜歡,因為用不著聽別人談話。當父母去欣賞大自然的風景時,他就獨自坐下,傾聽小動物弄出的騷響。他總是可以準確無誤地指出田鼠在什麼地方打洞,金環蛇在什麼地方潛行,也許一生下來,他就在練他那種特殊的聽覺,人說話的聲音是被排除在這種聽覺之外的。鍛煉到如今,他已經可以通過意念的萌動來達到某種行動的目的了。從表面看,他是一個性情柔順的孩子,這種孩子最容易讓人失去戒備心理,被咬的漁民的孩子就是在這種狀況下受到傷害的,現在又輪到他的父母了。他究竟怎麼看待周圍的人和物,實在是個深奧的謎,比如他似乎憐憫小蛇,卻又唆使父母進行殺戮,這一類的事是很難想通的。不能說美麗的風景對他就不起作用,或許正是美麗的風景孕育了他這種性情,各人對風景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這麼說,父母的苦心只是起到了與他們的期望相反的作用。

忽有一天,砂原不再面壁沉思了,對父母的態度也由隨和轉為親切起來。我去的時候,總看見他們一家三口很和諧的樣子,砂原的母親臉上也有了笑容,在過去十幾年裡,這老婦人完全被他的兒子拖垮了,而現在,她臉上的皺紋似乎正在舒展開來,她高興地對我說:「砂原這孩子正在懂事起來,想想看,為了他,我殺了多少條毒蛇!」她說這話的時候,砂原笑眯眯地坐在一旁附和著。

我不相信事情會這麼簡單,我隱約地感到砂原的笑容有些虛偽。雖然他現在不再養毒蛇,誰知道他又會搞出什麼新的名堂來呢?我決心和他好好談一下。

「我用不著找地方養蛇了,」砂原回答說,「它們就在我的肚子里,當然不是時刻呆在裡面,我想要它們呆它們就來,尤其那條小花蛇是我心愛的。」

我凝視著他日漸消瘦的身體,問他是否他母親知道這些事?他說用不著告訴母親,因為小蛇根本不佔空間,如果他不說,就等於沒有這回事,大家快快活活的正好。我又問他這是否影響他本人的健康?

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忽然睡意矇矓的樣子,邊打哈欠邊說:「誰的肚子里又沒有幾條這類東西呢?不知道罷了,所以才健康。我總是想睡,你說得相當多,我很少說這麼多,你是一個怪人。」

我還要問他,可是他腦袋往胸前一垂,就站在桌邊睡著了。

砂原的母親又振奮起來,年輕了好多。「看來旅行還是必要的,」她邊收拾行李邊說。砂原也幫著一起收拾,很高興的樣子。可是不多一會,砂原就背轉身去嘔吐起來。「小問題。」他抹著蒼白的嘴唇說,還私下裡對我咕噥了一句,「是那條小花蛇搗亂。」

很快他們又坐著火車出發了,車是開向西南方向的,那天風很大。

約莫過了兩年他們才回來,三個人都是老樣子,仍很和睦,細看之下,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倒是砂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