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兩個身世不明的人

他是在老鷲的帶領之下去見那個人的。他倆穿過密密的柳林,在河灘上一堆枯死的蘆葦中發現了他。那個人將一頂破風帽罩在臉上,正仰天睡大覺,一雙赤腳上的指頭張得很開。老鷲拉著他一塊躺下去,不一會兒,他倆就看見了頭上滾滾而過的洪水。「山崩的地點離這兒很近,」老鷲從鼻孔里哼了一聲,「這個人,他清楚一切,所有的疑問都將在此地結束。」他開始在頭腦中編造自欺欺人的故事,近來它們總是不招自來,如走馬燈。水泡破裂的響聲是纖細的,這隻要將耳朵緊貼地面就能聽見,蠶子拉絲結繭的聲音也許更為纖細?他倆終於走到了這個地方。好久以來,他就預感到他會在老鷲的帶領之下來見這個人,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他還未來得及於慌亂中理出個頭緒來,事情就發生了。

前一天,他和如姝反覆磋商,最後達成某種妥協,他倆緊緊地擁抱著站在冷風中,各自追逐著對方腦子裡的影像。「不要去,」她說,竟然輕輕地笑起來,「當然,我給你寫那種信:你將收到很多,一大疊一大疊的,但挽回的餘地是幾乎不存在了。」她走的時候無聲無形,像一股陰風,一下子就沒了,他怎麼也無法將她現在給人的這種感覺與五月的艷陽天聯繫起來。每年的艷陽天到來之前,他總是睡得沉沉的,鄰居家的頑童乘機在大白天敲破了他的窗戶,玻璃碎落在地時,他裹緊了被子,裝扮成一條蠶,用腦袋晃來晃去的。他是一個頭腦稍微有點遲鈍的人,他並沒有將如姝的失蹤從那一次算起,卻固執地一定要從五年後的一天算起。他腦子裡的時間觀念錯位了,這可是連老鷲也不曾料到的。老鷲也寫過信,雖然這些信從未形成文字,也未到達他的手中,但在那漫長的五年當中,他熟讀了那些信件,他知道老鷲從未放鬆過他。在河灘上,他覺得自己簡直是百感交集,渾身無比的脆弱,彷彿只要稍微動一動就會散成無數的碎片,他的頭腦是幼嫩多汁的,像一株瓜秧。老鷲一貫小看他的頭腦,從不將它當回事。然而那一天,故事就如河水泛濫一般從它裡面滔滔流出,垂在水中的頭髮千姿百態。「我倒並不怎麼沮喪,」他開始來想一條理由,「沒有父母兄弟反而更像那麼一回事似的,這事越來越傾向明朗化了。」

「不去也可以,」如姝又說,稚氣地伸出一個指頭在空中划了一個大圓圈,「蠶豆花兒亮晶晶。」在作出那個決定之前,他倆撬開一間廢屋的門鎖,在裡面合住了三個月。那間房在一條幽深無人的窄衚衕的盡頭,陰暗的衚衕里鋪滿了朽爛的枯葉,衚衕口有一盞長年不熄的小電燈,他每次走進衚衕都竭力抑制著突然湧上來的恐懼。房門總是開著一條縫,如姝說只要關死了門,屋內的空氣就有一種壓力,使得她兩邊太陽穴脹痛。她像一個殘廢,怕光、怕聲音、怕氣流,成天一動不動龜縮在靜止的空氣里。「這地方真邪惡,」她戰戰兢兢地伏在他懷裡,熱得像一塊炭,「真倒霉,讓我們碰上了這種地方。」

好容易捱到天亮,他提議他倆換個地方,如姝的皓齒突然爍爍生光,兇狠地豎起眉毛告訴他,她將在這屋裡呆下去,這個好地方。如果他受不了這種氛圍,他可以不必來了,他本來就與這種神出鬼沒的地方無緣,至於她,是將這個房間作為她永久的歸宿了,屋裡的一切真是好極了!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彷彿是一串散落在空中的尖叫。暗淡的晨光中,他看見牆上有一團斑駁搖曳的影,就是從那一刻起,他的心中萌生了那個決定,這種房間可不是一個容易作出決定的地方。決裂的過程是辛酸的,如姝始終呆在角落裡,連白天也不出門了。他決意將她的一切舉動都看作妄自尊大,陰狠地在心裡策劃報復的方案。在相持不下的那些日子裡,如姝問過他:這世上有無替身存在的可能?比如她,現在發現了自己的歸宿,人們(包括他)是否仍然可以和她生活在一處?從前,當他們與她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她是否實際上並不與他們在一處?她和他從人群中逃出來之後,她的生活變得又簡單又隨意,以前種種是否全是虛假的模式?他撫摸著她的肩胛骨,一面風牛馬地說些安慰的話,一面仍然在想著那個方案,他冷漠地認為徹底的解決已經臨近了,他撫摸她的指頭漸漸勾成鐵爪,而她卻陷入絕望之中。搬進這間房子可說是他最後的掙扎,他想起「柳暗花明又一村」這詩句。如姝最初並不怎麼樂意,她站在房門口長時期地躊躇不前,還偏著頭傾聽,不斷地說現在就住進去真是太早了一點,就是不住進去,說不定也很好的,這是不是有點鋌而走險的味道呢?她和他,各自單獨隱蔽在某個有人的地方不是更合乎常情嗎?這一進去,他倆就相互暴露在對方的眼裡,這當中是有隱患的。他知道她一貫是有預感的,但當時被一腔熱情攪昏了頭,一點也沒悟到她這些話的含義。很快的,如姝就活躍起來了。關了燈,她的想像層出不窮,她說了又說,還做出種種表情和動作,像是在演戲,那種種她獨有的語言色彩,現在是全被抽去了,每一句話都是透明而縹緲的,他懂得這個,他不想把這當作他唯一的生活,從幼年時代起,他就對自己有著更高的期望,所以他仍是早出晚歸。他出門的時候,總感到如姝的眼睛粘在他的背後。慢慢地她竟不大感覺到他了似的,只一味地空想。他回來的時候,她慌慌張張地掉轉身子,勉強地向他一笑,做出若無其事的表情。「你的臉上蒙著那麼多的蛛絲。」她又來了這千篇一律的開場白,然而沒有了下文。一夜裡,他彷彿是無意中問起她白天整天都幹些什麼。她吃吃笑著,說她可是忙得不得了,一天中間起碼跳了六次火車,把腳掌都跳出一條裂口來了,可能這就是衰老的跡象吧,在早年,這本是輕而易舉的事。「還有,我抽空去看過了我們那棵樹。」她一本正經地說。他痛心地聽著她的謊言,驚異地發現了她的性情中對於他是陌生的那一面。她根本沒有出門,這是十分明顯的,她在靜止的空氣里臉上長出紫斑,手指頭日漸消瘦。只有她的頭髮,依然和以前一樣濃密,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虎虎有生氣。在那些發熱病的夜晚,他喜歡將臉頰貼著這柔和冰涼的東西。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他都是與老鷲枯坐在一個街心公園裡消磨掉的。老鷲對於他的處境瞭若指掌,但從來一聲不吭,他深知他是怎麼一回事。他必得要拖到傍晚才回那間房子,他害怕如姝看出他白天的勾當,他在房門口的棕墊上將鞋底擦得很響,裝出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你來了!」如姝像貓一樣躍起,從後面抱住他的腰,「我今天真是累壞了,一天跑的路比馬還多。你在聽嗎?」她細小,孱弱,無依無靠,可憐巴巴。他想起老鷲的表情,不由得搖了搖頭。

誰也說不清如姝的身世,她似乎是從遠古時代起就生長在這片土地上了,這一點在她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裡留下了痕迹。還有她那種不著邊際的語言,總是使人不痛快。事實是,在漫長的歲月里,人們將她忽視了。到她來到分辨周圍事物的年齡時,她就開始利用這種模糊不清的地位自行其是了,正好是從這個時候起,人們開始將吃驚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他們不知道她從何而來,何以竟是這個模樣,更不知道她今後會要變成何種模樣。而他,也是在這個時候與她路遇的。也許那就是如姝的全盛時代,因為她是那樣的氣焰囂張,為所欲為,或者也可以說是天真無邪,甚至奸詐老辣什麼的。他在孤獨的青年時代對自己做過許多各種各樣的估計,他認為自己這一生中一定會將自身的命運與某個與他同類的女人聯在一起,他把自己看作一個「類」,在這個類裡面只有他一人,所以他找到如姝之後,真是欣喜若狂。也許就因為他和她都確信不疑,這件事才得以成立。他和她的相識是在公園裡的一張舊長椅上,當時他正在落日的餘暉中打盹,她忽然就來了。她又薄又輕,像一片柳葉,她似乎在等什麼人,很焦躁,不停地站起身來四處張望。隔了一會兒他才發現,女人並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離開椅面約一寸半高的空氣中,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確定了這個奇特的事實。「人人都認為與常理相悖的那種種事情,在我身上每天發生著。」她說這話時並沒有轉過身來,她只是靜靜地端坐在空氣中。周圍沒別的人,當然她在對他講話。他稍一凝神來體會她的話,只覺得周身不寒而慄,奇異的聯想源源不斷。女人始終背對著他,使得他要確定她容貌的種種努力都屬徒勞,直到後來有一天,他想起來要端詳她,這才發現她早就在他的記憶中不時出現。「如——姝,」他一努力就叫出了她的名字,「你從哪裡來?」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瞳孔不斷地裂變。在深沉起來的暮靄中,她的剪影是那樣的游移不定,一個老頭將落葉掃得「嘩嘩」地響。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裡面爆炸了,他一下子變得面無人色。「等一等!」她簡直是行走如飛。後來他開玩笑地告訴她,他還從來沒有像這樣追趕過一個女人,連男子也沒有,她到底長著一雙什麼樣的腳啊?她坐在他的膝頭上,沉思地回答:「我也有類似感覺。我的確是有重量的,你感覺到了,對不對?這是一個永恆的考驗吧。」她只是偶爾才陷入沉思。(其實並不是沉思,只不過是腦海空空,旁人看來就像是沉思的樣子)。那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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