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堂里的對話(之一)

詩與你長相伴隨,

引誘你創造奇蹟。

昨天夜裡又聞到了夜來香的味兒,自從你告訴過我這件事之後,這已經是第五次了。你說這話的時候,我把小小的耳朵豎起來,傾聽一種「咕隆咕隆」的聲音。那是一棵銀杏在湖心水的深處搖擺,樹上滿是小小的鈴鐺,鈴鐺一發光,就燦爛地轟響。我動了動左邊的腳趾頭,又聽見風在門外捲走了誰家的垃圾箱,總是那該死的南風。

在它襲來之前,我感到內部生出一種強烈的焦躁。我摸了摸自己的雙腿,發現它們像蛇一樣靈活而光滑,我坐起來,張開細長的五指在空中抓來抓去,許多活的氣體在我的指縫間流動。這種夜來香味不同於一般的夜來香,當你細細凝神的時候,你竟發覺它並不存在。我睜大雙眼在黑暗中搜索,終於看見一排細小的幻影從牆根溜過。這時我的雙腿變得柔軟而冰涼,像水草一樣在空中盪動。

那時我和你站在湖光水色中,我的雙眼突然紅腫起來,什麼也看不見了。我搖晃了一下,正要掉下湖去,你攙住了我的腰。「夜來香。」你說,「夜——來——香!」你驚駭地扭歪了臉,低下頭看著自己血紅的手掌心。就是那一次,你告訴了我關於夜來香的秘密,你教我每天半夜裡去等待。也有的時候,它並不來,因為它從不曾存在於某處。你又告訴我,你的聲音充滿了誘惑,像一些綠色的游移的小火星,「你只能等待。」

昨天白天,我異想天開地走到屋後那片荒坡上去等候。太陽很大,我不停地流汗,頭髮很快變得又濕又硬。我的行為被人發現了,他們興頭十足地在遠處比劃著譏笑我,還用竹子做成的弓箭來射我的背,把我那件白色的外衣射得千瘡百孔。總之我白等了一天。我又累又懊喪,拖著浮腫的腿縮回小屋裡去。半夜裡,我翻了一個身,踢去被子,立刻發現自己被顫動的活的氣流包圍了。那種顫動是奇異的,我全身的關節不知不覺地脫了臼,四肢隨著氣流飄蕩。「一條魚。」我羞澀地說出這三個字,喝醉了似地眯起眼來。隨著一陣細小的騷響,那種香味在屋角向空中瀰漫。從第一次起,我對這種氣味就很熟悉,它保存在久遠的霧蒙蒙的早晨的記憶中,後來的四次一次比一次更強烈,更真實,以致有一回我因窒息而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頭上晃動著火紅的光圈,我的嘴角抽搐了幾下,眼睛裡滿是雨滴。當時你坐在門外一個石凳上,我一下就看見了你黑色的剪影,你把兩臂張得很開打了一個哈欠,輕聲自言自語:「小生靈們嚷嚷了整整一夜。」你在門外踱來踱去,深沉地發出嘆息聲。而我,被那些光圈照耀著,滿臉紅暈,烏雲般的黑髮閃閃發亮。

要是那次我掉進湖裡,我一定能找到那棵樹,我會變成一條魚,在夜晚的水中游來游去。但是現在,我只能期待。在那些寧靜的不眠之夜,我把耳朵緊緊地貼著牆壁傾聽。我討厭南風,南風一來,把一切都攪亂了,耳中只剩下呼呼的怪叫。沒有風的時刻,鈴鐺是那樣美妙地碰響。你幹嗎攙住我的腰,我願意我掉下湖去,變成那條魚,這一來我就能游來游去,找到水中的那棵樹,我想在那濃密的葉片間棲息。黎明的時刻,我要浮上水面來,向著在湖邊焦躁踱步的你,動一動嘴唇,然後飛快地沉入水底,因為朝霞會刺瞎我的眼睛。

「只要你閉上眼,整齊地數五下,也許就能聞到它。」你告訴我的這個辦法,我通夜都在不停地試驗,直弄得腦袋裡面悲慘地嗡叫,最後我傷心地用被子蒙住了頭。

我和你是在黑暗中相識的。你是一個孤獨的夢遊人,一動不動地坐在一塊石頭上面。剛好那天夜裡我出去找蜜蜂,我馬上認出了你。我迫不及待地告訴你,我的胸口有一個很大的窟窿,潮濕的小石頭在裡面嘩啦作響,我還告訴你我從小是多麼的怕冷,我一邊嘮叨一邊將冰冷的指頭放進你溫暖的掌心裡。「蜜蜂窩在那塊岩石下面,我整夜整夜地在觀察它們。」你說,「你是從海邊來的,我聽見你一路踩著沙子走過來,沙很細,風很涼,你的頭髮里有海水的氣味。那海很遙遠,你走了十幾年才走到我這兒,我一直呆在這地方等你。」你把我的十個指頭緊貼你的臉頰,然後又說:「這樣就好了。小的時候我也怕冷得很,現在已經習慣了。哪怕在雪夜,我也獨自一人在這地方守望,因為我不能確定你在什麼時候到來,我怕你一下子就走過去了,把我一人撇在這兒。」那天夜裡,我們在石板路上踏出了一條窪痕。

我想要問你,你是怎麼活下來的,這地方乾旱得十分厲害,滿地都是一種小小的毒蛇,即使關上了窗子,它們也有辦法爬進去咬人。你小的時候一定十分瘦弱,在冷風刮來,梧桐葉掉在瓦上的那時,你是不是聳著肩頭哭泣過?你怎麼竟能在同一個地方等待那麼長的時間,冰雪能不凍壞你的雙腿嗎?我在海邊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有一個人在一處地方孤獨地徘徊,用雙手把小石子捏得粉碎,那個人是不是你呢?當時我怎麼也看不真切。在我的記憶中,還有一隻雄雞,它總是在有霧的早晨叫起來,聲音那麼嘹亮,你也聽到過它的叫聲嗎?但是我沒有問你所有的這些話,我害怕我的聲音攪亂了周圍那種活的氣流,它正柔和輕鬆地從我們倆的臂彎里穿過。

相識的第二天早上,我和你脫了鞋,赤著腳在那條石板路上跳來跳去。我們哈哈大笑,踩死了數不清的小毒蛇,還在每個扣眼裡插好一朵金銀花。我完全不害怕了,因為你牽著我的手,你的步子是那麼穩健,你後來長得十分結實了。太陽已經曬起來,我們還在跳,兩人的面孔都是紅彤彤。我們相互向對方大聲說:「你就是那個人!」

在海邊的時候,我曾經有一次認為我找不到你了。那一回,我哭泣著用沙子把自己埋起來,想等待生命靜靜地消失。我躺在那裡,又疲乏,又凄涼,凝視著頭上飛快掠過的黑影,心灰意懶。然而我還在聆聽,我不能不聆聽,這已經成了一種本能。是你的聲音喚醒了我,我從沙堆里爬了出來,順著你發出呼喚的方向跑得像風一樣。

我還要告訴你一件要緊的事。我在半夜裡等待夜來香的時候,老是有一個黑影立在門邊,只要我閉一閉眼,他就朝我移近。我渾身直抖,怎麼也不敢睡著。有一天我實在熬不住打了一個小瞌睡,他那極長的手臂竟伸了過來,抓住了我的頭髮。我恐怖極了,大聲喊著你,直喊得喉嚨紅腫,唇枯舌燥。我不明白,每天睡覺前我都膽戰心驚地檢查了門窗,他是怎麼進來的呢?他在有的時候絕不進來,那是當你坐在門外的時候。我只要看見你那黑色的剪影,心中的那塊石頭立刻落了地,我往往能睡得十分安寧。你能不能每天夜裡都在那張石凳上出現一下呢?我真是害怕極了啊。

也許有那麼一天,我終於會變成一條魚。到那時候,你就再也見不著我了。你只會在黎明的湖邊看見一條細長的小魚蹦出水面,朝著你動一動嘴唇,然後又消失在湖中。那時你的心臟會發生一次撕裂,頭昏得像風車旋轉。我不忍心變成那條魚,我要和你一起在黑夜裡尋找夜來香,你在門外,我在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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