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繡花鞋及袁四老娘的煩惱

我的街坊袁四老娘是一個拾破爛的。雖則拾破爛,她卻是一個硬錚錚的婆子。

袁四老娘不久前纏上了我。夜裡一熄燈,婆子就蓬著頭衝進來,在我的卧房裡翻箱倒櫃,砸爛鏡子和茶杯,因為這些東西的反光搞得她暴跳如雷。她還蠻橫無禮地掀開我的被子,用一隻手電筒久久地直照我的眼珠,完了竟在屋當中撒起尿來。由於她的胡纏蠻攪,我簡直煩透了,一天天地瘦下去,一天天地變得形容枯槁有氣無力。有一次,我試著把門關上,還用桌子抵死。結果她在門外大喊大叫,用一把鋤頭猛挖房間的磚牆,搞出驚心動魄的轟響,弄得我只好打開門,放她進來。還有一次,我在傍晚鎖上了門,躲到鄰居家睡了一夜。清晨我回到家,剛一打開門,她就在我前面沖了進去,原來她通夜都在門外守候。

她忽然有十多天沒來。

今晚她按時而來,顯得有些異樣。她用一隻腳跳來跳去地跳了一陣,在黑暗裡嘻嘻地笑個不停。忽然她脫掉鞋坐到我床上來,一隻手緊緊地捉住我的肩頭,另一隻手掌用力一劈,劈得我跳起來,然後她說:

「難就難在堅持不懈,嗯?」

「……」

「我的事就要真相大白了,我真是樂得要死!你注意到我腳上的鞋子沒有?」

「啊?」

「這件事,我要細細地告訴你。十多天來,我一直在你房裡找它,我曾經懷疑每一個人,急得心煩氣躁。直到最近,我偶然靈機一動,採取了一種迂迴的戰術,事情才意想不到地獲得了徹底解決。問題的癥結就是這雙鞋,這是雙光焰奪目的繡花鞋,這雙鞋是我一生的命運。現在物歸原主,一切就要水落石出,公正得到了勝利,光明的太陽就要照耀在我頭頂……」

「這一來,你就用不著再到我這裡來找了吧?」我猶猶豫豫地問,心裡暗暗存著希望。

「幹嗎不來?你怎麼這麼幼稚,這麼不敏感,我從此以後要天天來,把這個故事細細講給你聽。這裡面有數不清的細節,我一想到現在可以一一講給人聽,就興奮得直打哆嗦。這個寶葫蘆里的秘密,半年一年是講不完的,現在我可有事干啦!」她歡呼著,一屁股坐到我的胸口上,又掏出那隻該死的手電筒來照我的眼珠,直照得我頭昏眼花,舌頭上長出一層黃苔。

「我是一個拾破爛的。」她收起手電筒慢悠悠地說,眼神朦朧而感動,「李大婆婆從前也是一個拾破爛的。後來她就發達了,為什麼?這裡面有一個深奧的問題,問題就出在這雙繡花鞋上面,請你再看看這雙鞋。」她用一隻腳到床底下去撈鞋子,撈了半天,然後用手電筒照給我看。那不過是一隻爛木板拖鞋罷了。「怎麼樣?這是一雙魔鞋罷?我一直有一種預感,一種信心。我現在只要閉上眼,那些往事就像發生在昨天。我躺在這裡想呀想的,眼淚就嘩嘩地流開了。問題是出在四月天,我現在還聞得到泥土的香氣。一大早,我拖著柳條筐正打算出門,她就來了,她的臉上紅噴噴的——她是一個癆病鬼,臉上從來不紅,但是那一天,不知為什麼,她的臉的確是紅噴噴的。她意味深長地盯視了我一陣,忽然提出要借我那雙繡花鞋。那時候,你知道,我真是又年輕,又幼稚,又不懂得世道人心的險惡。當然我不假思索就借給了她,我還巴不得她再找我借一點什麼去呢。公雞在門外叫,我為自己的慷慨感動得眼珠紅紅的,只想撲上去擁抱她。這會兒有一個漢子從我窗前經過,他是廢品收購員,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用的是一種濕潤的眼光,像毛毛雨,我敢打賭,他還發了一陣呆呢。他為什麼看我?他為什麼看我而不看她?他的眼光為什麼經過她來看我?那時我一點也不懂,我太純潔了,就像一灣水。當天夜裡我睡得很香,早上醒來,我聽見了貓頭鷹的叫聲,覺得脾氣不怎麼好。原來一切都在睡夢中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改變!原來邪惡戰勝了善良,魔鬼奪得了寶座,從那天起,我們的女騙子得手了!從那天起,我就落進了萬丈深淵。我失魂落魄地奔到她的茅屋子門口,下死力擂門,直擂得手背腫起來。忽然我抬頭一看,門上落了鎖,還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房屋出租。我一屁股坐在門坎上,嗚嗚地哭開了。那一天也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來那麼多的野貓,我走到哪它們就跟到哪,圍住我不停地叫。我哭呀哭的,實在是哭得太傷心,以致一些路人都獃獃地站住了,他們不忍心看一個純潔的小姑娘如此悲痛呀。我們的騙子是成了受人尊敬的人物了!誰又能識得破這是一場偷天換日的鬼把戲?更沒人知道私下裡還有一個可憐的受害者,她用辛勞的汗水換來的繡花鞋,競成了小人行騙的工具。要知道那個收購員,至今仍是稀里糊塗的。好幾次,他看見我的時候都是猛地一驚,發起呆來,沉入到一種久遠而朦朧的記憶裡面去。可見在當年,他完全是搞錯了,把女騙子當成了我,一味地生出許多愛惜之情來,他太忠厚了,和我一樣,毫不懂得世道人心,永遠只知道慷慨大度。而她,把他完全攪昏了,這裡起主要作用的當然是我的繡花鞋。她只要一穿上那雙鞋,簡直就變得認不出。我傷心透了,一連好多天,我自暴自棄,飯也吃不下,覺也沒法睡。我故意把自己弄得形象惡劣,衣裳襤褸地背著柳條筐,終日等在收購員的門口,等他們一出來,我就沖著那女的大喊:『偽裝終要識破!』這陰險的婊子,竟然裝出完全不認得我的樣子,用一條胳膊夾起那個木乃伊,像狗一樣飛奔。那收購員變成了一個木乃伊,她把他徹底搞垮了。我痛悔已極,站在雨地里捶胸頓足,伸著脖子像狼一樣嗥叫。還有的時候,我在街上追趕他們,往他們背上扔香蕉皮和爛瓶子,收購員每次都被那婊子夾著逃遁,他嚶嚶地哭著,腦袋耷拉得像一隻死鳥。也有的時候,我在追趕他們的時候滑倒在泥地里,柳條筐里的爛紙破布全倒在我身上。我爬起來繼續追趕,直到趕上他們,然後攔住他們,緊瞪那婊子問一句大有深意的話:『你的鞋子怎麼樣啦?』」

「時光一年又一年地流逝,皺紋一條又一條地爬上了我的臉。他們告訴我,女騙子是升了會計了,我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就噁心得昏了過去。我在野地里撿破爛的時候,偶然還遇到那個收購員,那個患了痴呆症的老頭。每次他都猛地一驚,似乎要覺醒的樣子。我想在他那稀粥一灘的腦殼裡,大概有一種條件反射。也許他感到一股熱氣上升?也許他彷彿看見一盞燈,照亮他那白痴大腦里的幽暗通道?那窗前短暫的一瞟……啊,啊!他已經完全神智不清了,可憐的人!」

「在我五十歲的那一年,我下定決心要來報復了。我要戳穿這一段歷史的騙局,我要找回我的鞋子,作為一個鐵證,給那婊子留下洗刷不掉的恥辱。一開始我採取一種直接進攻的戰術,我一次又一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衝到他們房裡去翻尋。但那婊子精細得要命,每次我都毫無所獲。而且還有一條可惡的瘋狗,那狗從來不叫,只從意想不到的暗處跳出來咬人。我的小腿上至今還有一個疤,這都是那騙子的毒計,每次她都假裝睡得很熟的樣子,從來也不敢打開燈,露出她那見不得人的嘴臉。也有那種時候,我衝進去之後並不翻尋,只是不斷地弄出一種特殊的騷響,想搞得她神經崩潰。這樣持續不斷地幹了好幾年,在一個雨天里,雷打得那麼響,我的腦子裡忽然蹦出來一個問號:她會不會將它轉移到別人家裡去呢?有沒有一個暗地裡的同夥存在呢?我開始一家一家地去襲擊,搜尋,一夜也不放過——我早就養成了夜間不睡覺的習慣。我的工作毫無進展,看不到任何希望,沉重的烏雲籠罩在頭頂。在憂鬱的日子裡,我意志動搖,甚至產生了自殺的念頭,我變得這樣悲觀厭世,每日里躲在家裡不停地哭泣、跺腳,還無緣無故地砸爛玻璃,用汽槍射擊過往的行人。在最後的關頭,我孤注一擲地採取了迂迴戰術。我不再出門拾破爛,夜間也停止了狩獵,我逢人就宣稱自己患了重病,做出痛苦不堪的神氣,我甚至還打發一個小孩去藥店買葯。一天又一天,我從窗帘的那條縫緊張地注視著外面的動靜,血液在我的血管里丁冬作響,心臟在我的胸膛里狂跳。啊,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啊,我不斷地勉勵自己:該發生的就要發生了,就要發生了!當藍色的暮靄在窗外降臨,當我為自己一生的奮鬥經歷感動得老淚縱橫的時候,真相忽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真是一個大自然的奇蹟,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蹟!今晚我有點兒累,我要在你這裡睡下,等到明晚,我再告訴你那些細節,那種細節是駭人聽聞的,我要原原本本地告訴你。」

她很響地打起了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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