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兒時人物 6、冰天雪地

殘雪

冰凍期延續了十天了,大地白茫茫,硬梆梆的,冷風吹在臉上像刀割,我戴著自己縫的棉手套,縮著頭往學校趕,我的雙腳凍木了,只有凍瘡還可以感覺得到。糟糕,居然又飄雪了,很大的雪,非把我的衣服弄濕不可。我躲到那一家的屋檐下。我一邊跺腳一邊盼望弟弟們經過,他們一定帶著傘。

那個小孩同我差不多大,他正在房裡糊紙盒。房裡很暗,沒有爐火,木板壁四處透風。他跪在地上,擺弄著漿糊刷子,他的手上有紫紅色的凍瘡。他的鼻涕流下來,眼看要掉到衣服上面,他用力一吸又吸回去了。隔一會兒那鼻涕又往下掉。他的爹爹,那個癱瘓的老頭子在後面房裡同他說話,他「哦哦」地答應著。他沒去上學,這個小孩。這樣嚴寒的天氣,我多麼想對他說一句:「冷啊。」可是我不認識他。不,我是認識他的,因為天天經過他家,我只是從未對他說過話。我不好意思對他說話。

他又弄了一缽漿糊過來,開始刷了。他的動作沉著而老到。難道他就不冷?街上的孩子,他們抗寒的能力是多麼強啊。當然,還有抗疼痛的能力。我覺得他們可以將疼痛完全忘記。我繼續跺腳,腳仍然是麻木的。到處是硬梆梆的,雪花也不能使大地軟化。那兩隻麻雀在屋檐那裡等待,它們快要餓死了,覓食的機會微乎其微。

我順著屋檐鑽到雜貨店的雨篷下面。有兩個人在店裡買炭盆,他們將陶制的小小炭盆舉到亮處去察看,他們聚精會神於他們的工作。啊,炭盆!我們家裡是沒有炭的,只有一點點炭末,是用來引火的。他們買走了炭盆,一人一隻。到夜裡他們家裡會燃起美麗的炭火。雜貨店的店主在後面的黑暗中對他那個親戚說:「那種地方哪裡用得著炭盆呢?他真該多想一想啊。」我聽到這句話時心裡一怔,原來還有用不著炭盆的地方啊,那是什麼地方?!在我看來,只要弄得到炭,哪裡都可以使用炭盆嘛。冷風從頭頂的瓦縫裡灌進來,我將身上的棉襖裹緊了一下。

我的弟弟們過來了,我跑出去,鑽到他們的傘下——那種很大的老式油布傘。我離開雜貨店的時候,聽見店主的親戚在說:「冰島。」我們三個人共一把傘走在冰天雪地里,有時風將我們的傘吹得倒向一邊,我們合力將它扶正。我想,我們這裡不就是「冰島」嗎?這麼硬的地,嚴寒,無處可躲。還有腳上的凍瘡,碰一下就鑽心痛。「冷啊。」我終於說出口了,可是兩個弟弟都沒有反應。大約他們知道獨自忍受是不可改變的命運。

夜裡,我將被子裹緊,將凍傷的腳小心地擱在被頭上。我入睡前向對面床上的弟弟談起了糊紙盒的那一家人。弟弟說那個小男孩用冰水洗腳。「冰水洗了腳之後,呆在屋裡就很暖和了。」他說。看來我的判斷都錯了。他雖然流著鼻涕,但並不像我感到的那麼寒冷。也許明天,我應該將凍傷的腳放進冰水中長久浸泡?我想著這件事,拿不定主意。如果我像荒原上的狼一樣完全不怕冷了,也就用不著炭盆了。我們家有一個舊炭盆,我依稀記得在我嬰兒時代從那黃色的陶盆里竄出的火焰。我們將糯米糍粑放到炭火上去烤,烤得香氣四溢。在夢裡,我輕輕地對人說:「給我一個炭盆吧。」

早晨,雪停了,但寒冷並沒有絲毫減輕。我的腳踩在冰上,想像自己是生活在極地。我這樣一想像,心中的焦慮就減輕了一些。那麼,用冰水泡腳的方案是否可行?我心底明白我是不可能實行那個方案的,那會使我患上肺炎。於是,我再見到糊紙盒的小男孩時心裡就充滿了羨慕——原來他心裡有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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