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兒時人物 3、有時候

殘雪

有時候,我的心田裡很乾枯,就像一塊沙地,什麼都不生長。大人們出去了,弟弟們也出去了,玩伴們一個都不在。門響了一下,我衝過去看,然而是風,我滿心失望。我應該幹什麼呢?我應該消沉?但我不懂得消沉。空空落落的房間里到處是日常生活的痕迹,有一隻小鼠從地板的破洞那裡探出了頭。我被熟悉的人們甩下了——在這個有風的日子裡。他們去忙去了,或者在玩好玩的遊戲。而我,從他們當中消失了。他們沒想到,也不會需要我,要不然,他們就會叫上我一塊去了。

我用紙疊了一會兒小燈籠,小衣服,我感到了厭倦。這時我看到了粉筆。我彎下腰,在地板上畫了一個城,又畫了一個城。我要自己輪流充當敵我兩方,來玩攻城的遊戲。我單腿跳著出城了,我琢磨著種種技巧,在城門口喊著口號衝進去。然後我又變成守方,堵在城門口,視死如歸地做攔截工作。關於這個遊戲,我積累了很多激動人心的記憶,我不斷地復活那些記憶,沉浸在演出之中。我要糾正從前的失誤,以嶄新的姿態打一個漂亮戰。因為聚焦在門口的那些守將,城便有了些高深莫測的味道。在現實遊戲中,瘦小的我很少能成功地衝進去。那時,我多麼羨慕我姐姐她們那幾個大個子女孩的守城的能力啊。她們堅如磐石,任何人都別想鑽她們的空子。我的遊戲還沒做完,那些人就回來了,帶來外界的種種信息,我的心田又成了水汪汪的綠地。

有時候,生活一下子變成了煎熬,每分每秒都是對痛苦的預期。我的雙腳長滿凍瘡,夜間發過燒,沒法去上學了。我坐在被窩裡頭,等待那一陣一陣的劇痛襲來。疼痛的間歇之間便是無聊。沒法行走,也沒有圖書可以消遣,那副破舊的軍棋也已經玩膩了。多麼冷啊,心都要結冰了。嘿,那是誰,門邊那毛茸茸的小腦袋,鮮艷的貝貝棉襖,可笑的棉鞋。是樓上的小純,新來的小女孩。她也覺得冷嗎?

我叫她在我床邊坐下,她便乖乖地坐在那裡看我,真是個好孩子。我要給她講故事。她的黑眼睛盯著我的嘴,我講啊,講啊,講啊……她是個好聽眾,不時發出笑聲,一句也不漏地聽進去了。成就感使我的臉上泛紅,我腳上的病痛便不存在了。後來,一時想不出故事了,我就開始現編,她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她的心田裡也乾枯,那麼需要雨露,我給她提供了雨露。她的奶奶在叫她吃飯了,開始的時候她裝作沒聽見,催促我繼續講。那邊叫了又叫,帶威脅意味了,她才站起來,信誓旦旦地對我說,「下午還要來!」我瘸著腿,用雙手撐著身體去那個木盒子里翻找。我找出了那副舊撲克,它缺了一個小鬼,但還可以玩,用一塊硬紙代替就是。下午小純來了,我就同她玩撲克!啊,木盒子里還有一付鋼針,是用廢棄的傘骨改制的。我可以用它來織線襪,穿上厚厚的、軟和的線襪,腳就不會凍壞了!

說干就干。我找到砂紙,將那幾根鋼針擦呀擦呀,直到擦得閃閃發亮。然後再洗一下,用抹布抹乾。我還沒有找到足夠的棉線,襪子就已經在腦子裡頭織成了。多麼暖和啊!工作的激情使我將病痛拋到了九霄雲外。

我不記得我織成的襪子是不是真的軟和好穿,很可能並不好穿——我不很擅長手工活。但是疼痛不再是不可忍受的了,它降了一個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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