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它們 11、無名小動物

殘雪

我經常見到它——在無所事事,情緒低落的時候;在夜深人靜,外面院子里鬧鬼的時候;也在歡慶成功,幸福的浪潮洶湧的時候。它是一隻動物,白白的皮膚起了很多皺,皺紋裡頭滲出粘液;它的長著一叢一叢的褐色肉刺,這些肉刺都有潰爛的現象;它目光暗淡,綠色的眼睛是半瞎的;它的牙齒和身體都有毒,當它吃草的時候,旁邊的那些草也立即枯萎了;它的腿腳大塊脫皮,粒狀的肌肉裸露在外。這樣一隻怪物,要多醜有多醜。我不知道它從哪裡來,為什麼會在我腦海里反覆出現。

最初晤面時,我曾有過好奇心,我竭力去想像它的腳爪。腳爪上有很厚的肉墊吧?要不走起路來怎麼這麼悄無聲息?它挨著我的腿走過,身上的粘液擦在我的褲腿上面。後來我就極力壓抑關於它的想像了。然而有一個畫面總是跳出來,這就是它從筆陡的水泥斜坡往上爬,坡下是滔滔洪水。坡上剛淋了雨,很滑,它的身體很重。它爬到半腰又滑下去,半截身子被洪水淹沒了。它又再次竭盡全力向上,可是腳下一滑,又溜下去了。它的兩條前腿已經在流血,那是它往下滑時,本能地將雙腿跪下造成的。在它經歷了好多次(七八次?)這種可怕的折磨之後,我的想像變得瘋狂了。最後它成功地爬上來了,兩條前腿血肉模糊,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它全身抖個不停。當我注視它的傷口時,我也在發抖。我是怎麼回事?

我們在明媚的陽光下繞著玉蘭樹奔跑,我們大汗淋漓。然而我看見了它,它在那邊的灌木底下蹲著,正咬嚙著一隻小鴨,小鴨拚命掙扎,它鬆開口讓小鴨掉在地上,然後用前爪按住不幸的小東西。我看得發了呆,多麼噁心的景像。我的同伴將它稱為「白癩子」。「那是一種最臭的動物。」他斷言,「我見到它就趕忙讓開。」這時那隻小鴨死裡逃生,撞撞跌跌地進入了水塘。它呢,早就不見蹤影了,它蹲過地方留下一些粘液,是那種陰險的藍色。

有一回,我將它堵在土洞裡面了。我看見它進去了,就跑過去用磚將那個洞口堵死。那個洞是一個天然的洞,裡面很潮濕,洞口長滿了茅草。我在洞口傾聽了一會兒。一開始,它想弄開那些磚,但沒有成功。後來洞裡面就悄無聲息了。我跑開去玩了一會兒,心裡突然感到很恐怖——它會不會因窒息而死?!我返回,用煤耙子掀掉那些磚頭,往裡頭一瞧:那洞變得其深無比了。而我知道那本是一個淺淺的洞。好多天裡頭我滿心愧疚。它到底是死還是活?我多麼兇殘!後來我挖開了那個洞,土塌下去,洞就消失了,我不知道它的隧道通往哪裡。事情很蹊蹺。

我的朋友也見過它,她說:「它就是我的姨父,姨父也是身上很臭。」她的邏輯很奇怪,身上臭的就是她的姨父!「那麼,它沒有死?」我問。「當然啦,剛才它還在那下面的風道裡頭嘛。」她告訴我說。我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可是我的朋友因此很看不起我了,她說沒有人會把這種動物放在心上的,那叫做「沒出息」。我的朋友修長,輕靈,多才多藝,眼睛長得像孔雀的眼。她當然是對的,我決心忘掉那個丑東西。既然它好好的,我就沒有必要內疚了。

我越是想忘掉它,越是頻繁地見到它。有時,在深夜,它不知通過什麼辦法進來了,它乾脆就呆在屋裡不走了。我看見那一團黑影,就知道是它。我閉上眼,還是看得到它。後來我做夢,它就在我夢裡潛伏,使得我因莫名的害怕而醒來。我走過去,抬起手想撫摸它一下,一股奇臭的味道撲面而來,我立刻縮回了手。它發出了聲音,像老頭在說話。這時睡在外面的弟弟也說話了:「那種東西,屬於哺乳動物嗎?」他的話音一落,它就不見了。我問弟弟他看見了什麼,他說是夢,夢裡頭很多又像鳥又像獸的東西來來往往。「我想要它死!」他又說。這句話在我聽來驚心動魄。

我對它的居住條件感到憂慮,寒冬快來的時候,我和弟弟跟蹤過它。它就住在垃圾站的寬敞的平台上,那裡無遮無攔,冬天結著又厚又滑的冰。它在寒風中瑟縮著,樣子很可憐。我和弟弟對視了一眼,我們在想同一個問題,那就是下雪了怎麼辦?弟弟還嘆了口氣,他似乎又並不想要它死了,人心真揣摩不透。於是夜裡它再來的時候我就沒法將它關在房裡了。我打算給它在我床底下做一個窩,我懷著這個美好的心愿睡著了。早上起來我感到房裡很冷。啊,原來是它將那張木門咬了一個大洞鑽出去了。那麼一大堆木屑,它的牙齒真厲害!弟弟說他早聽到了聲音,可是不敢起來,因為它的樣子很嚇人,像要拚命一樣。「別說是木門,就是磚牆它都要穿過去!」我回想起土洞里發生的事,便沉默不語了。真倒霉,我們得將門補好。

雪下了一尺深,我們上學經過垃圾站的平台時看見了它。它一動不動地站在雪裡頭,身體凍成了烏青色。它的機警的神情告訴我們:只有垃圾站才是它的家,誰也別想讓它離開那裡。我見過它吃垃圾的樣子,非常貪婪。它還吃死老鼠。那時人們將家鼠打死了就扔到垃圾裡頭。令我欣慰的是,它的腿在冬天長好了,它的自愈能力真強。

我童年時代的「白癩子」,它如今長成什麼樣子了?有時候,我的目光盯著那些角角落落的地方,希望它那可怕的、衰老的嘴臉從那些處所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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