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它們 7、蘆花雞

殘雪

我把蘆花雞放到桌子上,我用我的鼻子在它的頸脖那裡嗅了好久。多麼溫暖、乾淨,還有那種純潔的體香!過了一會兒,蘆花雞「咕咕咕」地低語了兩聲,有了睡意。我的雞隨時都能睡。我伏在桌上,將我的臉頰貼著它的翅膀,讓它那美好的氣味籠罩著我,我也有了睡意。外面下著大雨,有人穿著套鞋踩在水窪上走過。這種天氣,正是雞夢繁衍的天氣。蘆花雞最後還「咕咕咕」地低語了幾聲,低得幾乎聽不見,然後愜意地墜入了夢鄉。隨後我也入夢了,我們共同的夢乾燥,溫暖,明亮!人貼著雞,雞貼著人,我們將淫雨擋在了外面,僅僅依仗著我們的熱力和心跳維持那個夢。

蘆花雞全身的羽毛上布滿了玄妙的花紋,當我定睛注視之際,就會有陣陣熱浪從花紋中湧現出。我們的夢裡熱浪滾滾,人和雞都是臉紅心跳,幸福至極。我每每驚嘆:天底下怎麼會有這種花紋?

我掙扎著醒來,看見雨已經停了,一枝粉紅的桃花在窗前晃動。蘆花雞又發出細微的「咕咕咕」的抱怨聲,似乎怨我不該醒來,似乎要重新墜入夢中——它始終閉著眼。於是我眨了眨發困的眼,又貼著它睡著了。桃花和雞頭在夢裡交錯出現。也許在那種瞬間,雙方都將自己完全交給對方了?這是真正的春夢,屬於兒童和雞們的那種春夢。我們時而睜眼時而閉眼,粉紅的桃花在我們之間晃動,吸飽了春雨的大地蒸騰出生殖的氣味。

唉,蘆花,蘆花!你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入我的夢了。在那條黑暗寂寞的長街上,你踽踽獨行。每走一段,來到一盞街燈下,你就用睡昏昏的圓眼打量自己那短短的影子,猶疑一陣,然後又繼續前行。如今你是一邊走,一邊做夢了,你只好如此,因為遮雨的小屋已經拆除,屋裡的人也早已流浪到了遠方。現在,身處異地的戀人正在做那種單向無望的運動,只為那早已被斷絕了的溝通!人的面目已模糊,那麼,桃花李花還在嗎?

雨天是永久的單調乏味了,雨打在水泥路上,然後流進排水溝。那是沒有夢的,孤獨的死雨。在堅實的水泥房子里,人心正在長霉。慢慢地,硬殼便取代了皮膚。鏡面上生出水霧。樓下有汽車發動了,一個瘦小羞怯的男子舉著傘沖向車門。那把傘是鮮紅的。車子猛地掉過頭往前衝去,車內的人表情既清醒又苦澀。

我在乾癟的文字之間游弋,我用力說:「蘆——花!」但過去的意境並沒有重現。今天是晴天,外麵灰騰騰的,我透過窗玻璃看到了那條幹燥的土路,路邊有幾隻白母雞,雞很肥,身上弄得很臟。啊,這是那種痴肥型的雞,它們的眼睛睜得很圓,都是些近視眼。

蘆花是小巧靈動的,難解的花紋裡頭恆久地涌動著激情,一雙眼睛似夢非夢。它在睡前自我催眠,發出的聲音既催眠了它自己也催眠了我。

我外婆用糠拌菜根養大了蘆花,蘆花身上也有外婆的氣味,它們都那麼好聞。

在從前的雨天里,蘆花「咕咕咕」地夢囈著,屋外穿套鞋的腳踩在水窪上,一枝粉紅的桃花出現在半明半暗之中,外婆在輕輕地呼喚:

「蘆花!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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