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它們 6、鷹

殘雪

我和哥哥還有弟弟,我們爬了很久才爬到峰頂。峰頂是凸出地面的巨大的岩石。我們每個人選了一個平坦的位置躺下來。休息,看天。晴天里,天空多麼美,鷹多麼莊嚴!那兩隻鷹,怎麼會這麼不知疲倦地繞圈子?我聽見哥哥在說,不能躺著一動不動,否則那兩隻餓鷹會以為我們是死人,撲下來吃我們。於是我不斷地揮動自己的手和腳。

我們躺了一個多小時了,鷹還在飛,不緊不慢地做勻速運動。如果真是餓鷹,怎麼能維持這麼莊嚴的風度?難道有某個看不見的裝置在遙控它們的圓周運動?我們在陽光裡頭站起來,兩眼黑黑的,沮喪地感到自己進入不了大自然裡頭的永生之謎。

下山時,我們一路上都聽到有人在附近說話,可我們就是看不到那些人。弟弟側耳細聽,他聽清了兩個字——「河邊」。這能說明什麼呢?什麼也不能說明。我抬頭看天,天上起了雲,那兩隻鷹已經不見了。難道它們抓到了獵物?是雞還是野鴿?我大聲將我心中的疑問說出來。於是我們仨一齊想像那種血淋淋的場面。當我們想像鷹的活動時,灌木叢里傳出來的竊竊私語就消失了,四周的寂靜令人起疑心。我們加快了步子。

死鷹都堆在那個山澗里,起碼有十幾隻,碩大的身體,灰黑色的羽毛,身上都看不到傷口。會不會是下毒?我們湊近去聞,聞不到臭氣。本來我們是下來喝山泉的,見了這番慘象之後便打消了喝水的念頭,忍著渴,一步一回頭地離開。獵殺?集體自殺?自然老死?那種畫面給了我們太大的震撼,我們三個人一路無語。

快到山腳了,我偶然一抬頭,才發現天空中又出現了一隻鷹——只有一隻。它似乎要捕捉什麼,又似乎什麼都不捕捉,只是為盤旋而盤旋。我覺得它是一隻更年輕的,活力充沛。它在旋轉之際那麼不動聲色,那麼優雅!看著它,便想起山澗里它那些同伴,也許它們竟是它的家族成員。它是不是倖免的、唯一的一隻?我一邊走一邊看它,不知為什麼,我從它那勻速的盤旋中感到了它的至深的悲哀。不,也可能根本就不是悲哀,只不過是某種力的展示。

有一年,我聽到了關於「禽流感」的說法,於是我便回憶起從前目睹過的那些屍體。那麼樣一大堆的殘骸……令萬物震驚的死亡。後來那一堆一定是化掉了,不再佔據空間了。然而年復一年,美麗的嶽麓山頂仍然有鷹在盤旋——孤獨地、崇高地、永恆地、莊嚴地,一圈又一圈。山的低語和林濤的嗚咽屬於它,靜默的睛空屬於它,就連那光芒萬丈的太陽也屬於它。

它是有著強盛的食慾的餓鷹,它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鷹。那時我的眼力太弱,我看不透其中的奧秘,只有那非凡的旋轉姿態攝住了我的心魂。啊,那種飛旋!那種飛旋!

是因為那種場景的感染,從此我總愛將目光投向那些晦暗不明的事物,我願意以曖昧的身份玄想,我在玄想中去接近鷹的境界。我開始注意地底的礦藏,不知不覺地,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去獲取來自黑暗深處的信息。那個時候,我自發地這樣做了。但我並不知道,童年的邂逅定終生――我一直在尋找鷹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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