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它們 1、美翼

殘雪

我在菜園裡和草叢中鑽來鑽去,有時候又守候在某根藤,某株樹的下面,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我總在這種地方留連。我想抓一隻螳螂來養著。在那座美麗的山下,我見過了許許多多的螳螂和蝗蟲,最令我著迷的是它們的翼。有翠綠,粉紅,煙灰,淡褐等多種色彩,透明的翼在六月的驕陽里如同一個個釋放出去的夢,牽住了5歲的我那小小的魂,所以我總不願意離開。如果說有天堂,我的山坡、菜園和草叢就是天堂。否則天堂會是什麼呢?我的明亮的目光在每一株菜,每一株樹裡頭搜尋。我很想擁有那種多層的,彩色的透明翼,所以我總是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地泡在它們出入的地方。我抓到過一些小的,但都不是最美的。在我的想像中,我要抓的是螳螂王子,最美,最驕傲的那種,有著舉世無雙的翅膀。

終於,我看到它落在豆角架上了,它的全身是紫褐色的,它飛翔時,淺紫透亮的翼令我無限地迷醉!它的眼像玉石,裡面有紫色,灰色和綠色,它是不折不扣的螳螂王子,令我夢想成真的極品。我開始悄悄地靠近它,這麼大的螳螂我還從未見過呢。我必須從它背後捉住它,不然就會被那兩把大鉗子鉗住。我用拇指,食指和中指猛地夾緊它的細長的背部,它開始拚命掙扎。它的身體那麼長,它很有力,很狂暴。我年小力單,它很快佔了上風,它的鉗子刺向我的指頭,鉗住不放。我的指頭馬上出血了,我去救我的指頭,一咬牙將它的整個前臂都撕了下來。它被我摔在草叢裡,一定痛得不得了,可是我看見它一瘸一瘸地離開了。它還能走,什麼樣的耐痛能力啊。幾秒鐘之內,美翼就變成了殘臂和滲血的傷口。我糊裡糊塗地成了屠夫。我見過了美,緊接那美而來的,是卑鄙的殺戮。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飼養螳螂呢?想佔有,留住那美嗎?我不懂。那時我周圍的兒童都像我一樣殘忍,我們對抓小動物來飼養都有極大的興趣。

雖然沒能佔有它,美的印象和心靈的傷口卻無意中留下來了,定格成了永恆。我仍然去那些地方守候,可是那麼大,那麼令我心動的美翼卻再也沒有遇見過,這更使我確信它就是王子,它是決不屈服於我的侵犯的。不論後來抓過多少螳螂,「那一個」始終是最美的,那種美翼,是抓不住的,也是不可征服的。因為夢到它,我覺得我並沒有失去它。那藍天下的亮麗的淺紫色,不是夢的本質又是什麼呢?

夢中的美總是伴隨著殺戮的血,似乎從一開始就是如此。而死亡之旅的旅途中,看見的才是最美最美的風景。這是我的悲劇,還是人的悲劇呢?或許根本不是悲劇,只是正劇。螳螂王子在我手中翻滾絞扭的力度令我永生難忘,那是能夠達到美的極致者所擁有的原始之力,擊退死亡的自然之力,捍衛尊嚴的崇高力量。我被震撼,但在那個年齡,我還完全不懂得。我失落地站在草叢裡,隱隱感到自己犯了大錯。像別的孩子一樣,我仍舊日日干著毀滅生命的勾當,這是我們的慣性,想要改也改不掉的癖好。對美的追逐越急迫,毀滅掉的東西就越多。啊,美翼,美翼!歷歷在目,心旌搖搖!

為了讓美變成我的現實,我終於找到了復活逝去的美的途徑。幾十年的追求所做的就是這項工作。我開始不由自主地在我虛擬的世界裡進行殺戮,似乎是,我要制服我自己的野蠻的天性,讓文明的旗幟在美的王國里高高飄揚。但又好像並不完全是那樣,我的表演,總有點類似於那隻在我手中求生的螳螂王子的最後掙扎。我看見血(我自己身上的),看見殘肢(從我身上掉下的),也看見了水晶般的藍天里那巨大的美翼。這美翼,正是產生於我身體的陣痛,我的野蠻的耐痛的能力。五歲的時候,我以兒童的野蠻撕下了螳螂的前臂;如今,在我的創造領域裡,我將那種原始之力轉化成了促使自我新生的力量,我不斷地殺戮,否定著舊我,向那終極的美翼突進。啊,那令我顫慄的、淺紫色的夢幻啊。

一旦投身於藝術創造,我的力量就不再是盲目的了,我對自我實施的制裁使我進入高貴的螳螂王子的境界。我必須被制裁,必須日日更新,我更要不顧一切地掙扎,反抗,求生。這二者缺一都會導致美的隱退。兒時一個不經意的行為竟然成了我一生的隱喻,勾勒出我追求的姿態。高貴和野蠻,劇痛與升華,陰謀與大無畏,鉗制與自由,這些我要用一生來體驗的矛盾,早就包含在我早年生活的混沌之中了。我在冥冥之中經歷了,記下了,但直到在創造之中,才真正解開裡頭的生命之謎。童年是人生的縮影,但那個縮影里的風景還未產生自我意識,也就是說,靈肉還未分家。我們的藝術創造,就是被意識到的童年。一切都早就有過了,但如果我們不追求,不在殺戮中不斷地分裂自身,一切都不曾有過。那種傳統式的返回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當人返回時,童年早已面目全非,沒有美翼,只有生命的殘骸和人造的標本。我將在對往事的懺悔中獨行,我要摒除一切傷感,不斷地拿自己做實驗,一次又一次地體驗王子的境界,創造屬於我自己的紫色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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