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和自然 4、授粉

殘雪

到了南瓜開花的季節,父親便忙碌起來了。他有一項重大的工作——授粉。我們菜地里的南瓜專門長葉,花開得不少,但大多是公花。父親要我鑽進去找母花。我每當發現一個花瓣下面有膨起物的那種花就會大叫起來,父親就舉著一朵公花過來了。「我們這裡蜜蜂不夠多,一定要搞人工授粉。」父親弓著背,一邊用公花的花蕊擦著母花的花蕊,一邊很鄭重地說。「這樣就會結南瓜了。」

好久好久,我還蹲在那裡撫摸著母花花瓣下略微膨起的那個部位。現在一點都看不出來那個部位會長成金黃色的、圓溜溜的南瓜,但父親說得那麼肯定。多麼神奇啊。我站起身時有點困惑,兩三隻蜜蜂在我頭上繞來繞去的。

我牢牢地記住了那幾朵母花的位置,沒事就去看。但南瓜的生長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最初幾乎看不出來。後來,在我沒有注意到的日子裡,那幾個花瓣下的膨起物漸漸變大了,花瓣當然早就幹了,掉了。不久,拳頭大的南瓜成形了。雖然那幾個南瓜因為缺肥料長得一點都不好看,但在我的想像中,那的確是奇蹟!授粉的事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里,還有父親的那句話:「這樣就會結南瓜了。」也許當時父親只不過是根據經驗這樣念叨了一下,但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卻有種創造奇蹟似的激動。因為是「我們」讓南瓜花結南瓜!是我找出了那幾朵母花。我從滿地黃星星一般的公花裡頭將它們一朵一朵挑出來的啊。它們沒有全活,有兩朵還是枯萎了,我很傷心。

我總是回到奇蹟發生的過程中:一開始沒有南瓜,只有花瓣和一點點膨起;後來忽然就有南瓜了。南瓜一定是先就躲在藤裡頭的,它們被我們召喚出來了。那幾朵羞羞答答的母花,花瓣下面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膨起,它們的樣子太普通了,當時我對它們並沒有十足的把握!然而南瓜竟然出現了,有如神賜。這當然是奇蹟。我,6歲的小女孩,居然可以同父親一塊製造奇蹟了。

後來我又同父親一道為玉米授過粉。雖然不那麼成功,雖然結出的玉米不那麼飽滿,可是等待奇蹟出現的日子是多麼的充實,多麼的有激情啊。我每天都要檢查玉米棒,有時還用手去捏捏葉片包裹的棒子,看看裡頭是否充實。我的這種幼稚的行為在今天看起來有種象徵的意味。到底是植物被授粉還是我自己被授粉,在那個年代大約也是難以區分的吧。陽光下的自然之子的活動,竟孕含了那麼多的美!

如果說,殘雪的寫作有點像巫術,兒時的為南瓜授粉不也是最大的巫術嗎?我在太陽底下做夢,我心想事成,我的脈搏和著自然的脈搏在跳動!那個年代,我就是南瓜花,南瓜花就是我,渾然天成,未曾分割。在我的身旁,到處潛伏著奇蹟,只要我多看幾眼,奇蹟就會聚焦成像。只要我做一個簡單的動作,奇蹟就會蹦出來。誰的童年又不是這樣?誰又不曾做過小小的藝術家?只不過絕大部分人後來就忘記了罷了。那畢竟不是一種自覺的追求。

卡爾維諾說,寫作就像南瓜藤結南瓜。這位偉大的作家必定早就親身體驗過了。童年裡的那些南瓜,就是未來的作品;只不過當時,它們還嵌在童年的風景裡頭,要經過好多年的分割與殺戮,真正的分離才能實現。南瓜還是同一隻,背景卻完全變化了,蒙昧的渾然成了主動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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