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和自然 2、自然和我

殘雪

我們有觸景生情,睹物思人的傳統。然而這個傳統在我身上呈現出另類的發揮。觸景生情或睹物思人大概都有傷感的味道,我的性情裡頭則很少傷感,屬於那種凡事過去了就過去了,儘快忘個乾淨的類型,可說是沒心沒肺。可是我也觸景生情,並且比一般人敏感得太多太多。

無論是天晴下雨,颳風下雪,還是溫度的起伏,濕度的變化,氣壓的高低,雲層的動向,我內部那難以名狀的「情」無不隨之波動。與傳統相悖的是,我的內部的「情」並不同具體的事物發生關係,它是我生來俱有的一種東西。我至今記得兒時那漫長的雨天或雪天,破屋頂下面那半明半暗之中的冥想;我也記得驕陽之下,在樹汁和瓜果味道的刺激下產生的瘋狂臆想。也許,我那濃密的幻想力無時無刻不在編織,我的織物是透明的,永無邊際的。同大自然的交媾直接影響到色彩的變化和線條的顫動。在這種活動中。自然不再是外部的主宰,她成了心的巨大王國,交合也成了一種內部的行為,一種創造「美」的運動。

童年時的這種能力當然還不是真正的美,只是美的可能性。有那麼多的可能性在提醒我:陽光!太陽雨!梅雨!河水的腥味!草兒的清香!溫度上升!濕度下降!黃昏的火燒雲!夜間的林濤聲……每一種變化,動和靜,濃和淡,都會激蕩起我內部的情感。經常,莫名其妙地就感動了。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往往是感受天氣;漫長的假期里,只要一靜下來就在感受天氣;旅途中,無所事事中,亢奮的遊戲活動中也在感受天氣。由於這類無時不在的提醒,情不自禁的交合便慢慢成了一種本能——幾乎大部分時候我都在感動。我在奮起,在低落,然後又再奮起,無休無止,並不需要外部的「事件」,只是由於某種執著。

大人們說我「多愁善感」。其實我並不多愁,只是善感。我也有愁,但一旦發愁的事過去,便拋之腦後。更多的時候我是奮發進取的,而南方多變的氣候,大自然的刺激,成了使我內部那股東西成型的動力。

本地的居民說,多麼酷烈的氣候啊!多麼瞬息萬變!炎熱催生密密的痱子和各種毒瘡;雪天凍壞稚嫩的肢體末端;淫雨中各類黴菌瘋長……儘管我幼小的身體為適應而充滿了痛苦,但也許我內部的那個東西是歡迎這種變化和刺激的。不然清晨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地感到歡欣鼓舞?不然下午的雨聲為什麼會令我連連好夢?不然雪天為什麼會成為在閱讀中冥思的最好天氣?不然為什麼陽光會激起行動的慾望?

我很想看孔雀開屏,便一次次往動物園去,但我一次也沒見到過。那幾隻灰頭土腦的孔雀站在籠子里,冷漠地看著我們。那裡是陰暗刻板的水泥地,孔雀是不會開屏的。孔雀,孔雀!綠的草地,藍的天!那並不是觸景生情,只是心花的怒放!我同孔雀空洞的目光對視,我覺得高傲的它是視而不見的,它不想開屏,水泥籠子隔斷了關於自由的想像。

我本能地抵抗著表層的記憶,用忘卻為自己開道,也許是因為往事不堪回首,也無法重現,一切的重現都顯得那麼矯飾,不可信。我什麼都不是,只是一股力,我在大自然的鏡像中成型,在展示中發展。

有風的夜晚,也許能聞到鯨魚生殖的氣味,虎嘯從不遠的山裡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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