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活場景 11、走夜路

殘雪

童年走夜路的感覺是很迷惑的,然而那種記憶也是最豐富最頑強的,稍一凝神就能逼真地回到那種場所。

那時學院一放假就在露天放電影,門票有時3分錢有時免費。免費的話就要早早去佔位子,買不起門票的話呢,就只好站在場外,或游遊盪盪,等那收票的離開(多半不會早早離開)。我們一家六七個人,各人搬自己的小凳,去的時候興沖沖,只盼望佔個好位置,最好是在操場中間靠前方。究竟看過些什麼電影,能記下來的很少很少,大概那個年齡也不大看得懂那些成人片。兒童片呢,幾乎沒有。模模糊糊記得的有《追魚》,是說書生愛上河底的鯉魚精的,經過大人講解才懂了。一路上嘆息那漂亮的鯉魚小姐命不好,對裡頭的服裝印象深刻。還有香港喜劇片《喬老爺上轎》,沒怎麼看懂。

看完電影已經很晚,卻還有較長的一段路要走。我們家住在坡上,路燈是沒有的,一家人在朦朧的月光下走在彎彎曲曲的小路上。由於已經走過無數遍,在哪裡拐彎,哪裡有棵樹,哪裡路窄要小心,哪裡是石板橋,全弄得清清楚楚。走啊,走啊,手裡的梓木小椅子的重量就慢慢感覺到了。由於瞌睡,出發時的興奮早消失了,大腦里只剩下一些昏昏沉沉的影像。又由於沒有燈光,周圍的灌木啦,平房啦什麼的都顯得沒有實在感。終於聽到學院生物系實驗室的狗叫了,哈,快到了吧。實驗室都建在一個大花園裡,我們家離那花園很近。聽人說那裡面的狗都要被剖開肚子做實驗的。可怕情景的想像使我猛地一下清醒了好多。狗叫得越來越猛了,走在高坡上,看見下面那黑黝黝的花園裡有微弱的燈光,是不是正在殺狗?一想這個就起雞皮疙瘩。終於繞過花園了,前面是石板橋,坡上那黑糊糊的房子就是我們住的地方。要是在白天,就抄近路從那個陡坡攀著小樹上去了。可是這麼黑,哪裡看得見,只好走正道。正道右手邊是我們熟悉的一排桃樹,樹上冒出的桃油發出好聞的味道。啊,到了,破爛而溫暖的家。我和兩個弟弟一下子活了過來,但馬上又要洗腳上床了。竭力回憶看過的電影,只記得極少的、極迷惑的一兩個片斷。

奇怪的是我和弟弟們誰也不會後悔電影沒看頭,到了下一次,又以極高的熱情投入這種活動。去前的亢奮和看電影時的激動,都遠沒有回來時那昏昏沉沉的夜行記得清楚。那該是多麼美的夜景啊。但那個時候我不懂得美,參天的大松樹也好,如同獸群一樣的灌木也好,大魚在水塘里弄出的水響也好,匆匆飛過的螢火蟲也好,一律留下的都是那種帶睡意的迷惑。我們都注意到了,但我們都沉默著在那裡同瞌睡搏鬥。大約這就是所謂感官敞開思維沉睡的瞬間吧。夜間的桃樹同白天好像是截然不同的,一種溫暖的異香,混合著關於家的想像。桃樹上方那破爛的家是我們做夢的地方。多麼好啊。可那就是好嗎?我們魚貫而入,進入了活動的另一階段,那裡頭有更深、更黑的景色。

朦朧月光下的小路是藍色的,其它的景物則是黑蒙蒙的,總是這樣。我們將小椅子挎在肩上低頭前行,很少交談。如果小路被人弄了個坑,就說:「這裡有個坑。」如果隱約聽到了遠方的狗叫,就說:「生物系的狗又叫了。」夜氣有時是溫暖的,有時則是涼涼的。沿坡的那一長排桃樹,後來反反覆復地出現在我的異域風景裡頭,成為了最重要的道具。那是多麼深沉的夜啊,我們一定聽到過眼面前的那座山的呼吸,我們聽到了又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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