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活場景 10、送煤工 之二

殘雪

從早到晚馬路上都有送煤工。他們拖著板車,板車上的篾簍子里裝著原煤,他們構成了城市的一景。上坡的時候,送煤工咬緊牙關低著頭,密密的汗珠從額頭上流到地上。板車走得很慢很慢,送煤工一直在較勁。下坡的時候,輪子歡快地轉動,板車的把手微微抬起,送煤工神色茫然,有時又顯得微微吃驚。這是一個沉默的群體,他們的喜怒哀樂旁人很難窺探得到。在既不是上坡也不是下坡的平路上,送煤工彷彿陷入了沉思。步伐是很機械的,但車輪,有彈性的柏油馬路,篾簍里的煤,還有那工人,都是有機體中的一部分。送煤工在前進中反思身後煤車上的重量。

我是很靦腆的,我問他們:「要不要推?要不要推……」我問過後便自慚形穢起來。一連詢問了好幾個人之後,最後一個人抬起昏暗的眼睛掃我一眼,微微一點頭。我心花怒放地繞到板車後面,雙手搭在篾簍上,進入了那個共同體。我一邊模仿著送煤工的步伐,一邊在心中問自己:這真是意料中的成功嗎?只有在動作中,才感到重量的實在。那重量就是我自己,我付出多少,輪子就如何樣旋轉。那種情形十分微妙,要敏感的人才感受得到。而送煤工,無疑是天底下最敏感的人。比如說,我稍一鬆懈,他就會發出含糊不清的詛咒。

各式各樣的小孩手裡拿著小條帚和小撮箕,趁著送煤工沒注意,衝上來將篾簍里的煤拂到地上,然後躲起來。待煤車走遠一點,他們又跑出來將地上散落的煤掃進他們的撮箕里。我很痛恨他們的騷擾。可是送煤工毫不在意他們的小動作,一味沉浸在自己那均勻的肢體運動之中。我感到,煤的重量對於他來說是一切,他必須在每一個瞬間都感覺到它。毒辣的陽光曬得他汗水直流,可體驗是酣暢的,難道不是嗎?

送煤工的目光是昏暗的,動作是僵硬的,他們的聲音,總像被什麼東西阻隔在喉嚨里,「咕嚕咕嚕」地吐不清晰。他們身上散發出濃烈的汗味,那是同太陽交合之後的沉積物。我不討厭那種味道。我推過板車之後,身體也散發出淡淡的同樣的氣味。我並沒有同這個群體合為一體,我仍然是一個外人,但在記憶的最深處,我已同他們終生結緣。

我是通過寫作進入送煤工的境界的。負重是多麼美妙的感覺啊!我估量幾眼煤的重量,就自信地啟程了。力的爆發是何等的勻均,平衡的技巧又是何等的高超,我在向前,我在向前啊!我每走一步,都能感到那種悲壯和美麗。那美屬於車輪,屬於煤,屬於我,也屬於太陽。

並不是每天我都能充當送煤工的。有時候,陰天里,下起了傾盆大雨,我無法出車。在遙遠的,另外的城市裡,另外的送煤工出車了。他彎下身一用力,車輪喑啞地呻吟了一下就啟動了。對於他來說,那是多麼幸福的瞬間!可是我,我被阻隔了。該死的淫雨啊,要什麼時候才下得完呢?我躺在床上想像藏在地底的那些煤層,想像它們見到陽光時的那一剎那間,還有被裝進火車車皮,在有霧的早晨駛向南方時的情景。外面有個人在鏟垃圾,鐵鏟擦響著水泥地,充滿了緊迫感。他應該是穿著雨衣的。

當我凝視童年的畫面之際,我總想弄清,是什麼東西真正從深處打動過我,而不僅僅是一些表面的觸動。我這樣做時,送煤工的畫面便脫穎而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