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活場景 6、記憶的黑匣子

殘雪

那真是一個漆黑的夜晚啊,可說是伸手不見五指。我起來了,下了床,摸索著穿過天井,來到廚房裡。學校要我們每人捐獻兩個煤球做冬天的烤火煤,我放學後只顧玩,就把這事拋到了腦後。然而我在夢裡記起這一疏忽,立刻驚醒了。我是真的醒了嗎?我扯了扯自己的頭髮,痛。我於是彎下腰去拿煤耙子。

什麼都看不見,我胡亂一抓,居然就抓到了煤耙子。然後我將煤耙子一伸,就伸進了煤槽。我開始和煤了,我感到煤槽裡頭已經放好了水,於是就用耙子自如地在裡頭搗來搗去。水的份量正好,煤被我漸漸和熟了,有了粘性。

我彎下腰,用手抓起一把濕煤,做了一個大大的煤球。我把煤球放置在門口,讓它晾乾,再彎下腰去做第二個。我打算帶兩個大煤球去學校。我有點憂慮:煤球到早上會不會幹?如果還是濕的,我就要用報紙包著它們帶到學校去。我想到這裡時,就聽到外婆在說話。

「這麼晚了你還在搞什麼?現在是兩點鐘了。」

「我——,我在做煤球。」

「做煤球,好!煤和熟了沒有?」

外婆的身影終於能分辨出來了,她顯得分外高大,像一座小山一樣。她找到凳子,在廚房門口坐下了。我還是什麼都看不見,我和外婆在黑暗裡含含糊糊地交談著。我似乎聽到她在說,鄰村一個孩子去偷煤球,手裡拿著煤球,天下雨,他腳下一滑,跌到坡下去了。這是外婆說的,還是我腦子裡臨時杜撰的呢?啊,要是那兩個煤球到了早上還不幹,該有多麼糟糕!

我到了天井裡,外婆打開自來水龍頭叫我洗手。我洗啊洗啊,老洗不幹凈。她一生氣就關了龍頭,說「算了。」於是我跟在她身後進屋了。

在那張睡著好幾個小孩的破床上,我的憂慮仍然沒有平息。然而我必須閉眼,否則早晨就會遲到。我用力閉上眼,後來的事就不知道了。

那一年冬天,我是交了煤球的。兩個很大的干煤球,裡頭並沒有摻很多黃泥。我的煤球擺在同學們的中間顯得特別好看。他們的一眼就看得出是摻多了黃泥,顏色不正。

在我的記憶中,煤球分明是我在半夜起床做的,可是我詢問家裡的人,他們都說,煤球是早就做好了堆在那裡的。也就是說,我沒有起床,也沒有做煤球。啊,我覺得這事很嚴重!我怎樣才能弄個水落石出呢?我沒能弄個水落石出,因為無法返回當時的情境。

白天里,天井裡靜悄悄的,那個自來水龍頭早就壞掉了,怎麼擰也擰不出水來。我再看廚房,同那天夜裡也不一樣了。啊,我發現了破綻:我們的廚房要爬七八級階梯上去,而那天夜裡,我並沒有爬階梯,我直接就從天井跨進了廚房。然而煤球明明是我做的,我記得它們的形狀,大小,紋路,它們的確是用我的手掌搓出來的。

閑著的時候,我就會記起那天半夜的事,心裡就會產生那種憂慮:真情到底是如何樣的呢?這種憂慮伴隨了我幾十年,每當遇到記憶中的黑匣子,類似的情緒就會油然而生。在我記憶的底層,黑匣子很多,它們是產生憂慮與困惑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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