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活場景 1、扮演

殘雪

一個人,如果他想完完全全地體會另外一個人的感覺,那實際上就相當於在不知不覺地扮演那人了——演員進入角色。扮演是同情的高級階段,既需要激情也需要想像力。

我在很小的時候曾無數次試圖體會父親的心臟病給他帶來的痛苦。甚至在深夜醒來,我也會機警地傾聽隔壁房裡的鼾聲。我惶惑地想了又想:心臟病,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情況呢?我害怕他搬重東西,害怕他跌倒,我老覺得不知哪一天,當我沒有在場的時候,他的心臟就會停止跳動。

後來是弟弟。弟弟在大學裡腰椎發病,痛苦不堪,最後只好休學回家。那個時候,他不論白天夜裡都在疼痛中。我看見他弓著身子伏在床上(那是他惟一的痛苦較輕的姿勢),便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找醫院啊,找醫生啊,幫他做按摩啊。雖然並無多大療效,但非得做點什麼心裡才好過一點。他的病對我的刺激太大了。好長時間裡頭曾是我的生活中心。

再後來是兒子出生後的一段時間。兒子那麼小,不會說話,我覺得他隨時會出問題。一點點極小的毛病就使得我長時期地夜不能寐。現在回憶起來,那種長期失眠很可能是產後抑鬱症所致。在那些不堪回首的夜裡,我總是被死神追逐,逃也逃不開,甚至都不敢入睡了。這麼小的人,他的痛苦是什麼樣的呢?一向乖乖的他為什麼哭個不停呢?所幸的是,兒子雖同我一樣屬過敏體質,但生命力非常強。他就在我的痛苦和恐懼中一天天長大起來了。

同丈夫的相識以及後來的愛情也是這樣。我很少或幾乎沒有像常人那樣來分析過雙方的「條件」。我時常將自己想像成他,用「他」的眼光再來看我。也許這個「他」並不是真的「他」,只不過是分裂的自我。但戀愛不就是這樣的嗎?我們所體會到的對方,只能是自己能夠體會到的那個人。這種體會因人的性格差異,其真實的程度也不同。不管有多少「假」的成份,我和他都屬於那種比較深刻的類型,所以我們的婚姻才至今比較穩定吧。

看來在我還沒有開始創作之前,我就已經具備了扮演的基本條件了。然而當我進入到我這種特殊小說的境界裡頭之際,我才發現這是一種高難度的、沒有原型的扮演。沒有原型指的是沒有世俗中的原型,我的原型在那混沌黑暗的內心深處。我必須沉下去,沉下去,然後猛一發力,將那不可思議,從未有過的風景在紙上再現。所以很多讀者感覺我的作品就像巫術一樣,極其古怪,卻又有難以言傳的吸引力。殘雪的吸引力其實是來自於人的共通的本性,因為她撥動的是最隱秘的那根心弦。

我的同情心的發展過程,就是一個熱心腸的小姑娘慢慢變成一名藝術家的過程。我認為我的作品,就是寫給那些有同情心的人看的。我在生活中看到很多冷漠甚至冷酷的人在早年也是具有同情心的,由於沒有去訓練自己的自我意識,一旦進入社會中去隨波逐流,他們的同情心就一點一點地喪失了,最後變成那種最最乏味的人。

我覺得每個人都應該懂一點文學藝術,或音樂哲學。在當前道德大滑坡的形勢下,這已經是非常緊急的一個事了。我們一味地忙忙乎乎,早就不再顧及自己那蒙灰的心靈,每個人的眼光都狹隘到無法再狹隘的地步,一步步地從人退化到獸的例子越來越多。大道理人人會講,但那都是在場面上騙人的,大家心知肚明,也沒人相信那些道理。所以我呼籲青年多讀文學,哲學,多接觸現代藝術,音樂,我也希望在中、小學和大學裡大量引進現代文明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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