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家和裡面 6、裡面

殘雪

有好多次,我回到童年的故居,想要重溫舊夢,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那棟紅磚砌的、稍有破損的宿舍樓依然立在山腳。我去拜訪過去的老鄰居,我的目光在我從前住過的房子里仔細地搜索——牆上,地上,窗戶上。我又來到走廊,來到天井,來到廚房。我不但用目光仔細搜索,還張著鼻孔用力嗅——我覺得那種東西有可能在空氣裡頭。無論如何,應該會有某種殘餘物。

也許應該有,但我卻沒有找到。比如從前走廊前面的蟻窩吧,到哪裡去了呢?這種光溜溜的泥地上哪裡會有蟻窩呢?很不可能。再比如廚房後面的山坡上,我們發現過好幾種奇妙的野生植物的地方,如今成了個光禿禿的黃泥坡,幾乎不生任何植物。至於山泉,更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鄰居說那口泉眼好多年前就乾涸了,我記起了菜地里的那塊光滑的,很像雲的石頭,那時,我老愛坐在上面。石頭所在的位置還記得很清楚。鄰家老伯搖著大蒲扇過來了,他笑了笑,一揚扇子,彷彿將這個物質世界全部掃除乾淨了似的,然後意味深長地說:

「那個年月,你是在裡面嘛。」

他的話音一落,我就明白那塊石頭已經不存在了。

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年月」了,我已不在「裡面」,我在外面,在隔著千山萬水的「外面」,我又怎能看到「裡面」的奇妙風景。

我又想去找那個我們養過鴨的水溝,水溝邊上有小灌木,灌木下面那鬆軟的黑土盛產蚯蚓,蚯蚓是小鴨的美食。我來到水溝所在的角落,發現已經為水泥所覆蓋,用水泥來抹平這些活躍的記憶,為的是讓它們沉入更深的黑地里去繁茂生長嗎?多麼周到,又多麼地老謀深算啊!嚴絲合縫,精心覆蓋……這巫師一般的老鄰居!

差不多每一個人都曾有過「裡面」,當我們進入成年,那種通道被阻塞之後,卻只有一小部分人能重新打通那些通道,返回到那裡面。回想起來,整個返回的過程就像萬里長征啊。因為那不是往回走,卻是在蒼茫的暮色中朝著不甚明確的目的地埋頭挺進,那當然也有安慰,在無人行走的路上,你會不時地產生幻覺,就彷彿你一次次回到了你從前曾置身於的那個「裡面」。只要你還在走,那種感覺就會始終伴隨著你。

所有想找的都沒找到,但在我心裡,彷彿又一次確證了它們全部在這裡,它們掩藏著,沉積著,我差點就要聽到地底下那種細小的騷動了,鄰居老伯說:

「你再來吧。我在這裡。我是不會搬家的了。這種紅磚瓦屋,非常結實。」

當然,我還在埋頭挺進。於是,不論我身處何方,只要我想,我就能看到驕陽下的南瓜花,聞到雨霧中桃樹油的味道。從油石路那邊的樹叢中,小雞小鴨們一齊向我跑來;走廊下的螞蟻窩邊,工蟻們忙碌地搬運著食物;而廚房的灶下,長年累月總有一隻蟋蟀在持之以恆地訴說著孤寂。山泉的泉眼並沒有乾涸,它在那深深的處所汨汨流淌,各種水蟲在水面游弋……

我回到故居,我已經看不見「裡面」的事物了。它們沉下去了,它們在我身體裡面發出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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