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家和裡面 5、無聲的啟蒙

殘雪

我的眼前總是出現那一排簡陋的磚房。黃昏來臨時,雞們都從山坡回到了走廊上,「咕咕咕」地準備進窩了。房子後面的山漸漸變成了巨大的陰影。我們走進昏暗的家中。我們的家裡比這棟房子的外表更簡陋,全部傢具就是幾個放衣服的木箱和篾簍,一張飯桌一張書桌,還有幾張木床,分散在兩小間房間里。我們家有八口人。

昏沉的記憶總是最頑固的。那些黑黑的,略微溫馨的瞬間全部是同夜有關的。不論我白天在山上有多麼陶醉和瘋狂,黃昏和夜晚永遠是對我觸動最深的時光。同外婆,弟弟和姐姐躺在破被子裡頭,看著發黃的天花板上的水跡,我們漸漸沉入大地的深處。啊,那種睡眠!那種睡眠再也不會有了。那是什麼樣的睡眠呢?有點像喜鵲的睡眠?還是像幼鼠的睡眠?

黑黑的小房間里涌動著夢的潛流,人的體溫融化了凍結的空氣。我總是在深夜起來(當然只是夢見自己起來),我走進廚房去和煤。白天里,我多麼想將煤和得很好,將煤球做得漂亮!但我總是失敗。現在我拿起煤耙子,舀一瓢水倒在干煤上面,再抓一把黃泥撒進去,就開始和煤了。我的動作連貫而柔和,毫不費力,我又蹲下來用雙手搓煤球,搓了一個又一個……月光是藍色的,天井裡一個人都沒有。一、二、三,第三張灰色的房門是我的家,他們都睡在裡頭,可是他們忘了給我留門,我被關在外面了。天哪!我必須馬上進屋,只要摸到那張床,鑽進破舊的被子里,和外婆蒼老的身軀貼在一起就沒事了。我一推門,哈哈,門居然是虛掩著的!

因為怕冷,我總是鑽到寬大的被子中間去睡。這裡是多麼的溫暖,親人身上的熱氣令我多麼愜意!即使熄了燈,即便身處黑黝黝的屋檐下,我心裡還是充滿了安全感。外面一定是北風凜冽吧?雞窩裡一定四面透風吧?蘆花雞一定正將頭部扎進翅膀的深處吧?我多麼幸運,我睡在大地的深處,這裡是如此的溫暖,風離得那麼遠。

夜很長,天井裡頭月光搖曳,鼾聲從黑洞洞的小窗口傳出去,同時遊離出去的還有一些難以名狀的物質。雞們忽然就慘叫起來,是黃鼠狼在襲擊其中的一隻。外婆起床,用火把去照,照見了地上的羽毛和血。我縮在被窩裡,想像那驚心動魄的場景。是那隻溫柔的小黃母雞啊。也許這是夢,也許大地的深處仍有血案,也許我們睡在那裡,那峽谷的底層正在發生斷裂,也許小黃母雞的事只是外婆的一個奇想。我困得很,我一會兒就沉下去了。我最後看見的是山的陰影。

在寫作中,飄忽的思維裡頭有很多溝壑。如果你從那裡墜下去,語言就會發生變化。好久好久以來,我一直在想,那溝壑是什麼呢?大概那裡面儲藏了生成語言的原素吧。溝壑很可能是由坡上的小黑房間轉化而來,夜半時分由窗口遊離出去的物質很可能就是那種原素。

從前,我躺在大地的懷抱里,我沒有開口,只是驚奇地看著。我所不理解的,正是我能夠永久保存的。我之所以不斷重溫那些鏡頭,是因為那是本質的鏡頭。啟蒙一直在暗地裡進行著。

也許我一直就要說,卻一直沒有準備好,但卻顯得好像開口是偶然的一件事。我不用現成的語言,我要在那些溝壑裡頭造出我的語言——用那些在黑暗裡游移的物質。於是我返回我的山坡小屋,一邊將那些篾簍和木箱細細地翻找一遍,一邊等待夜的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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