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的外婆 7、出竅

殘雪

我常常想進入外婆最後那段時間的精神狀態。當然,那是一段昏暗的日子。老人的臉腫得像充了氣,眼睛變成兩道深縫,走路如腳踩棉花。還有什麼比這更難受的呢?猶太人的毒氣室也不過如此吧?老人仍然在家裡忙碌,用兩隻無力的大手操持著七口之家的家務,早起晚睡。也許在那段時間裡,她的靈魂已經出了竅?

她坐在黑屋裡補衣服,她的手臂一下一下地伸展開,她的眼力已經達不到那些細小的針腳上面,但她並不用眼看。我從外面玩耍回來,我喊道:「外婆!」她抬起頭來看見了我。我覺得她的目光不是看著我,是看著一個另外的地方。她下意識地笑了笑,一種奇怪的笑容。如果一種生活已經變得忍無可忍,如果人除了忍下去之外又並沒有別的出路,所謂「靈魂出竅」大概就會發生吧。那大概是一種遊離的狀態,已經並不那麼痛苦,並且缺乏世俗生活的質感。她將線頭咬斷了,那是粗棉線,可見垂死人的牙齒依然有力。也或許是某種慣性。總之我聽到細細的一聲「嚓」,線就斷了。像往常那麼乾脆。

我從來沒有遊離過,無論何時,我總是全身心都在生活中。有時候,生活變成了地獄,我仍然死死地執著於這個地獄。這也許是因為我從未喪失過希望?如果我處在外婆的處境中,遊離應該也會發生吧。我比她老人家幸運,我的絕望並不是真正的絕望。只有像外婆那種「等死」的處境才能說是真正的絕望。而我的歷史中,只要還沒死,就總會找到一條出路。這就是命運:一個老人的出路被堵死了,她的孫女沒有死,找到了出路,然後老人的絕望就在孫女的腦海里不斷被重演。

她有一頂黑色平絨做的帽子,這頂帽子散發出她的體氣,聞了很舒服。後來她就總戴著它做家務。她病入膏肓了,她怕風。在廚房裡,她用鐵鍋炒冷飯,焙出點鍋巴來給我吃了。看到我貪婪的吃相她很高興,但她的眼神立刻又飄忽了——那是昏夜,她只是一瞬間一瞬間地感覺到生活,感覺到我們姊妹。「我腦殼痛。」她說。我害怕地看著她,我想,外婆不會死,她不是還在弄東西給我吃嗎?我聽說了水腫病會死人,可是外婆已經腫了好久了,我因此覺得她不會輕易死掉。如今每次回憶那時我撫摸她的腿給我的感覺,都覺得它們既像綢緞又像腐屍。然而我還是無法將「死」同她聯繫在一起,我太小了,我也沒料到「死」是慢慢進展的過程。

真正的出竅是最後那些天。她在意識的深海中遨遊,只是偶爾浮出水面。大人們說她在「說胡話」。我更害怕了。當她說天花板上跑著小老鼠時,我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我想躲開,就盡量不呆在她躺的那個黑角落裡,我整天在外頭玩。我要將關於死的事忘記。

我不在家的時候,外婆被送到醫院去了,她很快就在那裡死了。我們姊妹都沒能同她告別。她一定是一頭扎進去了,這麼容易,一點挽回的餘地都沒有。媽媽簡單地說:「他們懷疑是腦膜炎。」她一下就沒有了,我太不習慣這種情形,居然一下子產生不了很大的悲傷。悲傷是在後來的年頭裡才一點一點地復活的。

我通過自己在世俗生活中的受難,好多次扮演了外婆。我想,我已經進入過外婆的那種精神狀態了。我的這種預演促使我的作品產生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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