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的外婆 5、吹火

殘雪

我們家裡的火最難燒。為什麼呢?因為乾柴少,濕柴多;大塊的木柴少,細枝枯葉茅草多。大人說,燒火的時候要「搭著燒」。即,用茅草細枝引燃了火,用乾柴架起火堆,乾柴上面再放濕柴。我年紀小,並不完全懂得燒火之道。

我最恨的是使用吹火筒。吹火筒是用一根細竹子做的,竹子裡面打通了竹節。一般到了要吹火的時候,灶屋裡便濃煙瀰漫。我眼睛痛得不行就跑了出去,我在外面使勁揩淚。回頭一看,外婆孜孜不倦地坐在灶旁吹火,臉都偏到灶眼下面去了。我感到外婆胸膛里吸滿了濃煙,她的眼睛該有多麼痛。終於「嘭」地一聲,明火上來了,灶膛里變得紅通通。好了,加點乾柴,再加點濕柴。看著死灰復燃的火,我的心情歡快起來。

我又犯錯誤了,我沒有將火眼架好,濕柴塌下來,壓滅了火焰。又得重新來過,放細枝,放枯葉,放乾柴。開始吹了,啊,那麼多的煙,我吹出的氣息那麼柔弱,我被嗆著了,我要死了!於是又奔出廚房。外婆拿著我扔下的吹火筒,穩穩地坐在那裡吹。她的氣息綿長而執著,她就像懂得那灶火的脾氣一樣。一下,兩下,三下,「嘭」地一聲,好了。在明亮的火光中,可以看見外婆的眼圈發紅,眼裡很濕潤。當然,是因為那些嗆人的煙。

那個時候我就感到詫異:外婆怎麼可以穩穩地坐在濃煙裡頭而不被憋悶死呢?我詫異過後就忘了這事。其實,我特別愛看外婆在濃煙中吹火。那一套柔和連貫的動作,那銜著細竹子的老年人的撮起的嘴唇,如果排除了痛苦,簡直就是魔術!那是否有苦中作樂的意味呢?那種耐力特別迷人,我記得火光中的皺紋,嘴角的牽動……也許那裡頭充滿了對轉折的預期,但誰又能料事如神?我一次次逃離現場,抱怨……

我從未想過我會重演那種戲。我不夠準確,不夠有想像力,耐力也不夠。還有,我最缺乏的,是外婆與生俱來的沉著——她能夠在火辣辣的濃煙中思考,不是嗎?吹火的時候並不是人從外部努力去促成變化,而是暗紅的灰燼在企盼轉機的到來。它們漸漸縮成一團,它們放出濃煙,面它們的身體馬上就要變冷了。只有外婆理解那種急迫感。她的嘴同那根竹桿,同那些灰燼連成一體了。她將自己呼吸的律奏送到那一頭,垂死的灰燼便順著這律奏重新開始呼吸了。紅的火,黃的火,看那舔著鐵鍋的火舌,嘩啦嘩啦,水沸了,白氣冒出來。這衰老的身體,竟能喚出如此歡樂的生命!

現在,我每天都要吹火。我的敵人不是濃煙,而是真空,真空使人呼吸困難。我的肺合量是很小的,我只能凝聚於一點之上來進行我的操作。如今我也快到外婆當年的年紀了,我仍然感到自己尚未達到她那種胸有成竹的大境界。那真是一套奇妙的魔術。

有時候,地上扔滿了細小的殘枝敗葉,卻沒有你需要的乾柴。不幸的是,我也繼承了外婆永不言敗的秉性。我要用我的持續不斷的呼吸吹出明火來,我高度集中於一點,輕輕地、有節奏地吹。我的頭有點暈,我的臉都有點發白了,那灶膛里有了極其微小的、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的動靜。我再次調整呼吸,鍥而不捨地吹下去,那點點小動靜連成了線,樹葉突然微微地動了一下,像被那根線牽扯了一樣。我就要窒息了,然而它來了。起先那火舌還有點羞澀,然後就開始蓬蓬勃勃地向四面發射了。這時我又重溫了初期的那個重大發現:在真空里,我居然能暢快地呼吸。

我的吹火筒也是小竹子,纖細而暢達,效率比外婆的更高。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