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的外婆 4、鏡子

殘雪

外界是心靈的鏡子。

在混混噩噩的年代,我是那種憂慮而多思的女孩。在我眼中的現實世界裡,有那麼多的黑洞,那麼多的邁不過去的坎。如今作為一名老藝人掉轉目光來向內凝視,童年就復活了。卻原來那些個黑洞,那些個坎都是我裡面的東西的投影。正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有那些投影,現實才如此的艱難,如此的深奧,以我的笨拙和稚嫩彷彿永遠無法抵達核心,只能做一個局外人。卻原來我適應不了的、一直與其抗爭的那個外界,它就在我的心底。多麼神奇的轉化啊。

當父親和外婆在房間里激烈爭吵起來之際,我感到的是深深的恐懼,我不理解,也不知道要如何樣去想這件事。我眼巴巴地看著外婆跺腳,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他們兩個不會死吧?在黑洞的邊緣,我縮回腳來,我絕對不敢往下看一眼。我怕死。後來外婆真的死了,不知道同那些爭吵有沒有關係。我一直避免貼近地去回憶外婆死前的小事。她死在醫院時,弟弟們得知後都哭了,我卻沒有哭,我的情感之門在那一天關閉了。我記得自己想道: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我要立刻將外婆忘記。我沒有悲傷地度過了那一天。後來也沒有。對於我來說,那種事不能去想。我的確沒去想,因為那是一場夢。那時,我誤認為夢是可以忘得掉的,黑洞是可以繞過去的。我看著父親和外婆的臉,我沒有看懂,我才七歲,當然看不懂自己靈魂深處的這兩個符號。但記憶成為了永恆的。鏡子裡頭的風景透視圖無限延伸,消失在不可捉摸的一團模糊之中。我常想到,也許我的晚年會很凄慘。我盡量避免去想這個,我在黑洞邊上坐下來,想那些風牛馬的事。

父親也走了十多年了。他們走得越遠,某些神秘之處反而越能被我破譯——因為鏡子裡頭的形象正是我自己。我寫下的是回憶嗎?是啊,不過是深層的。所以我書寫的方向不是向著過去,而是向著未來的。未來是什麼?未來就是那一團模糊,我正處在依次辨認的過程之中。我一直在辨認,從來沒有得出過有把握的結論。也許他們留下那麼大的謎團就是給我留下生長的養料吧?四五十年以前,在那兩小間陰暗的房間里,到底發生過什麼呢?十多年以前,在同樣陰暗,卻高而空蕩的房間里,又發生過什麼呢?也許旁觀者會說,我的家族是神秘的家族;我,是神秘的人。我當然不會這樣看自己,因為我天生有邏輯能力,能夠不斷運用它來解謎,或自認為在解謎。先人在其中消失的鏡子的深處,我的逆向追尋永無止境。

那一天,我同外婆賭氣,我跑到小樹林裡頭用枯葉把自己蓋起來,外婆貓著腰找來了。她對我允諾,一到家就用冷飯做一個飯糰給我吃,我立刻就歡喜起來了。回家後,她用手從鍋里抓出一把飯粒,用力捏,用力捏,就捏成了一個圓球。她站在一邊滿意地看我吃了下去。她說:「好了。」什麼東西好了呢?是我吞下了她的夢,她放心了嗎?在那黑黑的廚房裡的角落裡,也許有個影子立在那裡?

那一天,父親用他多年前寫禿了的舊金筆替我改裝了一支鋼筆。他取下筆尖,在麻石上磨呀磨呀,磨了兩個小時。然後將它裝配好,要我試用。那麼流利的舊金筆!難道在那個時候,他就料到了他裡面的東西要由我這隻幹活不夠精明,不夠準確的手寫出來嗎?它們出不來,它們在他裡頭造反起義,終於耗盡了他的全部能量,他死於心律衰竭。

陰森的拉力賽正在暗處進行。沒人能看得清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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