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的外婆 3、幽默

殘雪

我認為,中國人一般來說是沒有幽默感的,只有滑稽。

幽默是一種智慧的結晶,是對人的本質的洞悉。由於中國文化在人性這方面的缺失,所以中國文人很難產生幽默感。幽默的最高境界則是對自我的幽默,迄今為止,除了一兩個同仁以外,我還沒見到哪個作家寫出真正自我幽默的作品,一般都是錯將滑稽當幽默。這實在是對於西方文化的天大的誤解。

在我的家族裡有個人具有幽默的潛質,這就是我的外婆。

回想我外婆的生活,除了短暫的幾抹亮色之外,可以說全部是黑暗和苦難,最後還被活活餓死。然而在我同她相處的年頭裡,她總是用好笑的,有幾分自嘲的口氣講那些絕望的故事。她說的是別人,但她的語氣,她所製造的那種氛圍,處處指向在生活重壓下拼全力掙扎的自己。她當然沒有意識到,她只是一個民間講述人,她有講述的隱隱衝動。

市民:老爺啊,我今天打了一把斧頭,昨天丟了。

縣官:哪裡來的講(「講」即說法)?

市民:三斤十六兩!

縣官:哪裡來的話(「話」即道理)?

市民:茶子木的把!

縣官:拖下去給我打!

市民:打出來我不要,我要我原來的!

稍微改編一下就可以成為「說夢」的故事,而深重的悲哀和黑暗的命運,也在這裡不知不覺地轉化成對於自我的戲謔。民間的傳說多得很,關鍵只在於那講述人的語氣。當然這還不是真正的幽默,只不過是種可能性。長期在這類故事中呼吸的我,後來一旦接觸到西方文學,已經形成的潛質便迅猛地發展起來了。從幽默的潛質發展成真正的黑色幽默,這中間是要經歷一場萬里長征的。如果那個人有真正的幽默感,他必定經歷過死裡逃生的情感歷險,否則就只是一些滑稽,甚至假滑稽(像當今流行的那種「段子」)或拿肉麻當有趣。

外婆的手從早到晚都沒停過,做啊,做啊,從清晨做到深夜,做得頭泡眼腫,走路如踩水。我相信她在沒有任何拯救希望的地獄生活之中,以及無限的忍耐張力之中,已經非常非常接近自我意識了。當然她沒有達到。一種精神形態的成形,是需要幾代人的傳承,還需要機遇的。

我至今記得她用外鄉人的口音講述的關於蛇的隱喻,被蛇纏住頸部於窒息中產生的自我解嘲。在兒童的想像里,蛇是多麼可怕的意象啊。劇毒的牙,冰涼的皮……外婆微微笑著,眼裡閃著幽光。「雄黃是好東西,蛇吃了就鬆開了。」她幾乎說得很輕鬆。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輕鬆,多少年過去了,一回憶起故事裡的那種意象,仍然有種窒息感。也許在好多年裡頭,她一直就同死神睡在一起;也許她的體溫甚至傳到了死神的身上,使得對方也有了一絲暖意?她是真的不怕死,她渴望休息,結束這比死還難受的生活。這一點同我正好相反,也可能是我沒有落到她那個地步過。

我害怕蛇,這種恐懼長年伴隨著我,於是我便去努力構想蛇的意象。我在數不清的蛇的變體中生長,外婆的凄涼的微笑也在那當中閃爍。終於,我明白了那種地獄裡的幽默。我用幽默使蛇的意象蠕動起來,開出數不清的那種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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