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的外婆 2、故鄉

殘雪

我外婆是一個活在自己的內部時間裡的老人。她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家務,但只要一坐下來搓麻線或打鞋底,她的故事就出來了。一般來說,那些故事沒有確定的時間和地點。但兒時的我根本就不關心時間和地點,所以同外婆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仔細回想起來,她那些故事不但沒有確切的時間地點,就連情節也是模糊的。惟一能確切記得的只是那時而憂傷,時而幽默的調子,那能夠將我帶到另一維空間的,不可思議的語氣——她是外鄉人。她是在敘事嗎?當然,她是在敘事,她不完全知道這個,但總是知道一點點的。

外婆的所有的故事都來源於「故鄉」。可是那個江南小鎮,她已經離開幾十年了,並且自離開後同那裡的親戚就少有聯繫。所以也許實際上對於外婆來說,故鄉就是一個消失了的地方,它變成了一些奇異的符號留在她腦海里。只要她想,她隨時可以激活這些符號,讓它們變成僅屬於她一個人的敘述。

在我的印象中,她的故鄉是一些陰暗的黑屋子,屋子裡的人都有一張缺少五官的臉。那種令人昏昏欲睡的地方會忽然閃現出異物,令氛圍變得萬分恐怖。最常出現的一個異物是蛇。外婆故事中的蛇有時是巨蟒,那種會塞滿整個房間的龐然大物。只要你還剩下最後一口氣,那傢伙就始終緊緊地勒住你的喉嚨,並擠壓你的胸膛。但外婆有妙計,她讓那人從身上掏出毒藥,將毒藥倒在手掌心,然後接住從脖子上流出的鮮血,再拿給蟒蛇去舔。蛇就被毒死了。我一邊驚嘆外婆的妙計一邊感到迷惑:被緊緊纏住的那人如何騰得出手來去掏毒藥呢?還有一種毒蛇,跑起來如同射出的箭一樣快,在速度上人是無法同它匹敵的。那麼,在空曠的地方被它追擊時,人就必死無疑了嗎?「可以繞到它的身後去。」外婆堅定地說,「蛇轉起身來特別慢。」這兩個常識或妙計被我牢牢地記在心裡,記了快50年了,還沒有機會運用。

講故事的時候,油燈是昏暗的,風在門外嗚咽,人影在牆上搖曳。每當外婆伸開手臂拉扯麻線之際,她那張蒼白浮腫的臉就向著我側轉過來。有時我會突然被幻覺攝住,彷彿她就是那另外一個世界裡的鬼,懷揣著毒藥和幽怨的女鬼。她的濃重的外鄉口音,她的刺人的目光,她的時空不定的情節,通通指向我所看不見的另一個世界,那是她的情人一般的故鄉。我聽不懂她的故事,但我深受感染,於是就全身心地模仿了。於是就被印上了印記。如今我想,我的外婆是一個真正的「異鄉人」,一個沒有被自己意識到的異鄉人。在極為有限的屬於她的光陰里,她將一種時間的秘密吐露給了我。

當我的靈魂還處在混沌之中的時候,外婆的故鄉其實就是我的故鄉。那個時候,我看到過最多的靈魂的風景,我看不明白,也沒打算弄明白。那是我們祖孫兩人的漫遊。然而返回是一個多麼漫長的過程啊,十幾年?幾十年?永遠?我不知道。確切地說,人是不能返回的,人只能開拓,只能在開拓中去不斷打通。當然,這就是返回。可是有一天,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你發現自己站在了那個故事的中心。茫茫的沙地里,幾代人的足跡若隱若現,是你的勞動使得那個故事的結構嶄露,使得它在千萬年裡頭第一次發聲。空闃的曠野便以嗡嗡回聲來應和,慘淡的天穹也似乎有了一點色彩。如果你不成為藝術工作者,故事就不具有結構,它們只是一些冥河中的碎片,人們不斷地打撈,又不斷地丟失。

你在同一個地方看見了蛇,蛇復活了,那麼美麗的鱗,那麼強盛的慾望。毒藥毒不死它,它反要以毒藥維持生命。隔代的對話就這樣出現了,精神從那裡誕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