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關於父親 4、關於父親

殘雪

一般來說癌症的痛是最可怕的。到了服嗎啡的階段,痛就無法消除了,日日夜夜,每時每刻,每分每秒,啊!另有一種精神上的痛類似肉體的癌症,只有死亡才能解脫它。只要你還在生活,它就對你發揮它的影響力。我一直在服嗎啡,好久好久了,父親死亡帶來的劇痛仍然在拉扯我的神經。我的嗎啡就是寫作和負罪生存。人的精神遠比肉體頑強,所以作為肉體最後治療的嗎啡,在精神上卻可以相伴一生。

俗話說:「米湯濃了要開裂。」

似乎是,從我出生不久,父親對我就有種特殊的愛。那是由於我超常強烈的個性呢,還是由於某種隱秘的、曖昧的原因?反正如今已是沒法弄清了。他是一個複雜的,性格不外露的人,所以根據常理根本就無法判斷他的內心。在童年的我的眼中,父親無疑是非常有魅力的。他具有一種沉穩的男子漢的風度——我從未見到他慌慌張張,沒有主見的樣子。如果災難來了,他就平靜地咬緊牙關:熬。如果生活透出一點點希望,他馬上就積極地行動,而且不怕承擔行動的後果。這樣一位父親,而且又喜歡小動物,自然而然地就被女兒崇拜了。從我兒時的角度來看,他同我之間無話不談。但事情遠遠不是這樣。

除了母親以外,父親生活中還有別的女人。那是夫婦被迫長年分居的年代。他做得多麼的隱秘啊。我們姊妹都人到中年了之後,才恍然大悟地回憶起他那些「地下工作」的蛛絲馬跡。不,就連那些蛛絲馬跡都是拿不準的,完全不可靠的。他是二重人格,我們當中幾乎沒人能破譯他的性格之謎。

算起來,我在父親身邊生活了將近40年。即使是我在街道工作的那十來年,每個休息日我也回到家中。我們之間的關係由親密無間的愛,出自內心的相互同情,體貼,慢慢磨擦出難以言說的矛盾。到了父親晚年的最後幾年,我感到他的整個生活就如同一隻老蜘蛛織成的奇詭無比的網,沒人弄得清那裡頭的結構,而他自己,也只好在那張巨網中爬來爬去,再也找不到出口了。我的這位最親愛的人,我童年和青年時代的精神支柱,他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他變了,還是我從來就沒有進入過他的內心?

我終於在快40歲的時候硬著心腸選擇了同父親分居——這一直就是他的意願,他想獨自生活,我和我的家庭的存在對他是種妨礙。然而,社會生活是何等的險惡,以他因早期老年痴呆而蛻化了的大腦根本預感不到後來的厄運。其實,我撒手不管的那一刻就註定了他的死期很快要到來。父親是我生活中的深淵,永遠的不解之謎。在深淵邊上,任何的輕率都將「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應該分居,但我不應撒手」。十多年了,這句話銘刻在我的心底,我必須用嗎啡來治療心的疼痛——每天。

難道我不是二重人格嗎?從前,我為什麼同大家一樣看不起他呢?他又不搞文學,難道非要「獨善其身」才能得到我的尊重?他晚年選擇了一條無視常規的歧路,所以才為這個社會的正人君子們所不齒,所以才在沒有任何人關注的情形下死了。腦子壞掉了,又喪失了語言的能力……那棟陰森的大房子里發生的一切我不能細想,一想便要陷入瘋狂。可當時,他在大冰窖裡頭掙扎之際,我也充當了其中的一塊冰。正是我,同別人一道,對父親這樣的異己分子判處了死刑。而我的心,早就應該死了。可我又不甘心死,所以才日日服嗎啡。現在我也快要進入老年了,我突然就理解了他那種要抓住生命的急迫感,那種赤裸裸的慾望對人的理智的控制。可是從前,我卻是冷漠的。

人心是在黑暗裡上演的莎士比亞戲劇,也是永不見天日的蜘蛛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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