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關於父親 1、飛翔的黑色大氅

殘雪

大約是在五歲那年,我偶然聽到父親對母親談起他的心臟病。其中有一句話是「活不過五十歲。」當時我聽了就像被雷擊中了似的,全身都麻了。我想啊,想啊。無論是在幹什麼事當中,玩也好,走路也好,睡覺之前也好,這個問題就像毒蛇一樣纏著我。「死」就是「沒有」了嗎?怎麼能夠沒有爸爸呢?我自己將來也會「沒有」嗎?那是怎麼回事?是被埋在深深的地底,自己沒有知覺嗎?有時夜裡中途醒來,會被這個黑色的問題嚇得一動也不敢動,趕緊閉眼重又睡去。

我開始焦慮,每天盼著父親從勞教的地方回來,他一回到家我就跟著他轉。我多麼害怕他哪一天突然就從家裡消失!

雖然後來父親並沒有「活不過五十歲」,我對於死亡的體驗卻從此沒有停止過。當我靜下來之際(一般是夜裡)毒蛇就會悄悄地潛入我的心裡,使得這顆幼小的心靈發狂似地去深究這個問題。我曾設想自己在一個封閉的水泥管里無限止地向下墜落,墜落……這就是死嗎?還有那些被活埋的設想。這好像成了我夜裡的一門功課。然而生命力是那樣旺盛,白天里,我忙忙碌碌的,我情緒高昂地投入那些遊戲,聚精會神地做好作業,興緻勃勃地陶醉於同某人短暫的友誼……一天又一天過去,我終於悟到了:毒蛇是擺不脫的,在人生的旅途中,你將永遠帶著它前行。

大弟的意外出事使我對那個東西的體驗更為貼近了。那是在文革年代,他在瀏陽河裡被旋渦卷進了取沙的農民弄出的沙坑裡。那個恐怖的下午,我沒敢出去看屍體,我躲在家裡,覺得自己也要死了。這一回,日日相伴的人是真的從家中消失了。在無數個夢裡(這種夢我做了幾十年),我一直在糾正,在反駁,在挽回這個不可逆轉的鐵一般的不幸。他活在我的夢裡。一次他告訴我,他只不過是走錯了路,然後上了一輛運沙的車到了外省,現在回來了;還有一次,我捧著他的衣褲對同伴說:「他在那邊游泳,他沒死,你看,他的衣服還在我手裡呢。他要我幫他守衣服的……」凡是在那些關於他的夢裡,他總是活著的,活生生可以觸摸的。而我,常常在夢裡振振有辭地講述為什麼他還話著的理由。直到如今,不久前有一次,我還在夢裡對人說:「這些年,他是被送到一個叔叔那裡讀書去了,所以我們才沒看到他嘛,現在不是回來了嗎?」

父親終於凄慘地死了,我整整一年多無法創作。那是最為絕望的,越不過去的銅牆鐵壁,毒蛇終於咬壞了心臟。仍然有夢,但那些夢不再振振有辭,它們成了可憐兮兮的乞求。在陰暗的房裡,老人從沙發後面掏出幾個蘋果遞給我,說:「你看,這是我留給你的嘛。」他的表情有點嗔怪的味道。我的腦子在飛快地轉動,我想,他還留了東西給我,所以他還活著。我面對那個堅不可摧的事實,無力地辯駁著……

所謂「我」,不就是由這些記憶構成的嗎?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徹底將表層的記憶埋葬,我像一個沒有昨天的人一樣輕裝上陣,勇往直前。但這只是表面上如此。夜深人靜之時,黑色的大氅便從地獄裡游出,它在我的前方指路,帶領我返回故鄉,讓我那顆被毒害的心重新生出最柔嫩,最虛幻的情感。我很少在夢裡用語言來懺悔,比起這種奇異的死人復活的場面來,語言算得了什麼呢?當你面對老人,當你在逼真的情境里同他有了肢體的接觸之際,你的心,便會因無望的哀求而抽縮——我知道這是夢,可我願自己永遠不醒,永遠不……啊,讓屈死者復活吧,那座獨木橋,我過不去了啊。

他們復活了——在我的奇異的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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