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獨處的時光 6、「另一個」

殘雪

我那麼不好看,我的皮膚蒼白得像屍布,我的身體瘦得像乾魚,胳膊和腿則像柴棒。我的頭髮,乾枯得不像話,有時要擦油才能梳得通,我一開口就露出黃黃的牙,那是青黴素的傑作,我幾乎從不照鏡子打量自己。在我的心底,隱隱約約地,我是不服氣的。我無端地相信自己會變化,變成一個好看的小姑娘。但是現在,我不知道要如何樣改變自己。所以,當我想像自己時,我不是我,是「另一個」。後來,我又開始朝那「另一個」的方向奮進努力了,我去跑步,我去做些體力活,希望自己很快變得壯實。時光流逝,我還是我,不是「另一個」。但我仍不服氣,因為我還是一個小孩呢,來日方長。

我又說人壞話了,我和朋友坐在那裡說呀說的,不知不覺就說了兩個多小時。我們說了好幾個人的壞話,又尖刻又惡毒。我們說的時候很愉快,報了仇一般。朋友一走我就後悔了,恨不得將自己的舌頭咬下來啊。那時我正在讀普希金。難道達吉亞娜,那個穿白裙的少女也會說別人的壞話?當然不會,當然不會。我完蛋了,我墮落得如此不可救藥!我想,我要改,我要變成「另一個」。剛才坐在這裡說話的不是我,我不是那樣的,我只是犯了錯誤,要允許人犯錯誤,對吧?我再也不會那樣了,那不是我。我正在痛下決心時,外面有人叫我去玩。我跑出去,在瘋玩中忘掉了一切。夜裡我靜靜地想像自己作為「另一個」的形象——聰明,文雅,多思,敏感,善解人意。

然而沒過多久,我又開始說人壞話了。說完後我又後悔了。

我最喜歡行走,在無人的陰涼的小巷裡,在河堤上,在野外的樹林中。我在行走時便想像那些高雅的事,也想像自己作為「另一個」的風采。我看了電影《紅岩》,我想像著江姐的脫俗的形象,而「另一個」呢,也應該是江姐那種人。多麼好,但願可以一直走下去。可是到家了,世俗而乏味的家,我又要受到家人的責罵,因為沒做好某件小事。我懊惱得要命,只想從家裡逃出去,參加革命,變成江姐。多麼無聊的生活啊,我將來可不要過這種生活!

在學校里,我被庸俗包圍了,我常喘不過氣來。女孩子們嘰嘰喳喳,分成幾派,相互攻擊。幾乎大部分的女孩都想拍老師的馬屁,而背著老師又說她的壞話。而那位老師呢,捉摸不透,似乎有點陰沉。我不快樂,我有時有行屍走肉的感覺。我就是從那時起發展出冥想的習慣來的。我坐在課堂上,想著我親愛的「另一個」,我的魂寄托在她身上,她在這個有點單調沉悶的小城裡遊走。「另一個」永遠渴望著冒險和艷遇,渴望著建立功勛;「另一個」像江姐一樣穿著紅衣服,匆匆地在人群中穿梭,她心中燒著一把火,要為某種說不清的模糊的崇高事業犧牲自己;「另一個」也是阿霞,一名纖細多思的、像雲一樣超脫的貴族少女……

終於有一天我明白了,我是沒有希望變成「另一個」的。我永遠只能是我,平凡的,庸俗的,行為舉止並不高雅的,愛說人壞話的那個我。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是,讓自己既是這一個,又是「另一個」。我幸運地找到了讓我的「另一個」生存、發展的空間,這樣,我就每一天都可以同她在一起了。同她在一起是多麼的幸福——我倆穿著白色運動服,在初春的陽光里奔跑。我們在放風箏。那是南方的草地,草地的盡頭有垂柳,天空高而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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