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書籍的恩惠 6、心的定力

殘雪

我是屬於很不會幹活,手笨腿也笨的那種小孩。如果某件工作需要掌握物體的性能,並運用我的肢體的活動去順從那種性能的話,我往往會在實踐中一敗塗地,要通過加倍的努力才能達到中下等的水平。比如給煤火灶搭圍子,比如挑擔子,比如到井裡打水等等,我都多次練習過,但進展還是那麼微小,簡直可說是沒有進展。唉,物體是多麼的不可捉摸,我的模仿算計能力又是何等的低下!

我在同學家看她用一把簡陋的火鉗在泥地上滾出一個個細小的濕煤球,然後將煤球一個一個地疊放在出口很小的、長長的灶膛里。那是多麼高超的技術活兒,煤球要放得恰到好處,中間的火眼要空,架子要搭得穩。一會兒功夫,藍色的火苗就竄起老高,朝裡頭一望,黃通通、紅艷艷的,燃燒得多麼充分。由於是濕煤,燃燒的時間又更長,節省了燃料。「我每天都要做這個。」她自豪地說。我卻很慚愧,我在家裡弄火,常把火弄滅了。每次弄滅了,就沮喪得要哭出來。

幹活,意味著將心力和肢體運動同外部的事物相結合,我大概是很不擅長於這個的。我僅僅擅長於技巧很少的,近似本能的體育運動,比如跑,跳,盪鞦韆之類。搞這類運動時,你的注意力不用投向外部,只要凝聚在心頭就可以了。而且也不用構思和策劃,屏住氣就可以解決一切。

回頭看看我幾十年的閱讀生涯,我發現,我的閱讀從來就絲毫不關注「現實主義」的那些技巧和方法,我也幾乎從來不去注意文章的表面結構,敘事的所謂策略等等。我每閱讀一部喜歡的作品,都是「屏住氣」,讓語言發出的暗示信息在我心頭開花。十三四歲讀《紅樓夢》時是這樣,今天讀《堂·吉訶德》時仍然是這樣,只不過現在比少年時代更自覺了而已。我的閱讀方法始終沒變。從前並沒有人教我,應該說,那正是出自本能的閱讀。

也許就是這種特殊的閱讀方法在多年裡暗中鑄成了我的非理性小說。我的所有的小說都是「屏住氣」的產物,是一種垂直的運動,是肢體力量與心力合一的自發律動。當太陽照耀著萬物時,我的心底便會醞釀出一輪又一輪的這類運動。我幾乎是剛一開始創作就體驗到了自由,因為自由,就是心力的解放啊。同樣,剛一開始創作,我就懂得了保存體力的重要,一定份量的體力才能保證心力的創造性發揮。如果我哪天感冒了,就會坐在桌邊一個字都寫不出。我的寫作不需要任何技巧,唯一需要的就是心的定力。而保持這種定力,是需要很多很複雜的「活」的技巧的。也就是說,我必須藝術地活,才有可能將自己的創造狀態維持下去。我現在也可以自豪地說這句話了:「我每天都要做這個。」

我的心躍躍欲試,時刻準備著去進行那種異質的發揮。我要維持創作的狀態,就必須盡量脫離同社會的直接聯繫,並具備在創作的瞬間將自己轉化為「超人」的技能。當我專註於這種活法時,律奏便會自然而然形成。我跑步,鍛煉身體,我同體內的疾病抗爭,不敢有絲毫懈怠。每天,我坐下來寫作兩次——上午和下午。

我就快54歲了,我的心依然在躍躍欲試,我的目光遠比年輕時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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