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書籍的恩惠 4、光感

殘雪

說不清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獲得那種清晰強烈的光感的。

我最早崇拜的人物是劉胡蘭。我從課堂上知道她是一個小姑娘,但居然不怕死,一身錚錚鐵骨。我反覆地設身處地——如果是我的話,當脖子放在鍘刀下面時,我會怎樣呢?想了又想,還是覺得自己肯定做不到像她那麼勇敢。那可是實實在在的腦袋落地啊!雖然我捫心自問,深感自己做不到讓自己的肉體虛無化,但那種崇高的意境令我久久地沉醉。我愛這種敢於犧牲自己的人,不論是劉胡蘭,還是《紅岩》裡面的江姐。我感到在英雄的末日境界里,有一束光芒在照耀。

稍大一點,我便深深地為安娜·卡列妮娜的死亡境界所吸引了。那樣一種黑沉沉的、絕望的死,似乎撲滅了一切想像。然而並不是這樣,我之所以願意讓自己停留在那個境界里,一輪又一輪地體驗,扮演,不是因為黑暗,而是因為光。那種迷人的、能穿透五髒的光。一口氣讀完死亡的描述之後,又翻到前面去讀她的日常生活,讀她同兒子那令人心碎的會面,讀她同情人的初次邂逅……在閱讀之際,光芒始終照射著大腦里幽暗的深處,調動起體內的能量,使我能運用自身的經驗重新構思美的世界。

再後來,很久很久之後,吸引著我的便是藝術家的死亡境界了。我終於明白了,我不是世俗中的英雄,我非常害怕肉體上的傷害。如果有那種事發生,我說不定會是一個懦夫。但我又太愛人的犧牲的姿態,太愛那種境界里的永恆之光,似乎我活著的宗旨就在那裡頭。那麼,能夠實現我的這種愛的,只能是模擬那種境界的實驗了。這種實驗可以令奇蹟出現,而在奇蹟中,靈光照亮幽暗的心田。

對於光的感覺和嚮往,似乎是從我很小的時候(大約3歲)就開始了。誰說幼兒只是自私的呢?一切都是很難界定的,所謂天性,難道不是從一開始就包含了光感嗎?和煦的陽光照在窗外的楊樹葉子上,幼小靈魂與肉身的分野在悄悄地進行。我幸運地在一個充滿鏡像的世界裡成長起來,我周圍有那麼多的鏡子在暗示引導著我,所以辨認就自然而然地開始了。整個的過程就如一場趨光的運動。現在回憶起來,兒童時代竟有過那麼多的美麗的瞬間!從幼兒時期對家人的依戀,到文革少年時期產生出保護父親的豪氣,這段過程里鏡子的作用是關鍵的。我的父親是一名真正的孤膽英雄,我做不到像父親那樣,但我將他傳給我的內在氣質轉化成了搞文學的天賦。我通過文學創作的演習,一次次重現了父輩追求過的永恆之光。

文學的創造過程就是一場趨光運動,我不過是延續了幼兒時期的本能。也就是說,趨光,是人類的本性,人對於理想的追求是最符合人的本性的。自私自利與自我犧牲這個人性矛盾的兩面,將在歷史的長河中永遠對峙下去,只因為人懂得從鏡像中認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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