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書籍的恩惠 2、《金髮公主》和《牛虻》

殘雪

爸爸的書架上只有馬列主義哲學書,書脊上面的一些字都被我記熟了,另一些我記不住,因為太抽象了。我每天在爸爸的書架前流連。忽然有一天,爸爸從圖書館借回了幾本外國的童話書(他在圖書館被監督勞動,稱之為「勞教」)。爸爸是借回來給姐姐看的,因為姐姐上小學了,認得好多字了。其中有一本叫「金髮公主」,爸爸說了一遍,我就永遠記住了那幾個字。書的封面上畫著一名少女,生著金黃色的長髮,一直拖到腳踝那裡。我的眼珠鼓得老大,久久地盯著那張畫像。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美麗的頭髮呢?要是我能得到一根那樣的金頭髮,該有多麼好!

好多天裡頭,只要拿起那本小書,便會有異樣的激情在胸膛里高漲。我常趁著沒人時仔細端詳我的金髮公主,我以為金髮就是黃金的頭髮。而且那張臉多麼的謙和秀氣!想入了神之際,我就將書的封面貼在自己的臉頰上。要是壞人來了,我就要將金髮公主藏在最最秘密的,誰都找不到的地方(比如說後面山坡上的那個土洞里),等壞人走了再接她出來;如果她沒有東西吃餓壞了,我就要把家裡惟一的黑母雞生的蛋都拿出來送給她;還有爸爸昨天給的一粒糖,也送給她。我一定要和她好。

那本書久久都沒有還給圖書館,我就把它當作我家的東西了。和鄰居小孩吵架時,我突然提高了嗓門叫道:「哼,我有金髮公主!你有嗎?你有嗎?!」當然,她沒有,她被我的氣勢壓倒了。

書後來的下落我不記得了,也不怎麼關心了。因為後來我認識了很多字,可以看童話書和其他小人書了,文字裡面的世界比那張簡單的圖畫更有意思,有意思不知多少倍!然而,閱讀的模式仍是一個——聯想。我們生來便會聯想,而我,最善於在虛擬的世界和我身處的世俗世界之間搭起橋樑,以便自由地來來往往。或許,這是演出的衝動吧。把生活變成戲,有我本人蔘演的激情戲,那是我每隔幾日就要做的操練,在大部分時候,那媒介就是文學,當然偶爾還有電影。我不是像別人那樣簡單地讀或看,每一次我都要同作者一道扮演角色,同作者一道在他們的崇高的境界里生活。

《金髮公主》之後的另一本書是《牛虻》。大約在十四、五歲時,我得到了這本書。我是一個在某方面晚熟的、有點懵懂的女孩,所以《牛虻》這部小說裡頭人物之間的複雜關係我並不完全懂得。不過因為家庭氛圍的熏陶,那裡頭的崇高境界從一開始就深深地吸引了我。開始是廢寢忘食地一口氣讀完,然後重複讀,再後來便將書藏在大箱子後面,以免被家裡人拿走,像幹壞事一樣,時不時偷偷拿出來重溫。我時常想,牛虻是如何做到忍受一切的呢?一個人怎能像他那樣對付疼痛的呢?像那個時候的很多孩子一樣,我自己也是非常有忍耐力的。我記得那時風濕痛幾乎常年伴隨著我,又沒有葯吃,我便訓練自己在疼痛中入睡,我果然做到了。時常,晚上睡覺前兩腿疼得厲害,到了第二天早上仍然很疼。但是必須去上學,一活動,就將疼痛暫時拋開了。然而,自從讀了《牛虻》,我感到我的忍痛能力同他比較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還有,他的忍痛方式也給我非常深的感染,我朦朧地懂得了「獨自承受」這幾個字的含義。不但要能忍,還要保持沉默,不向任何人訴苦。只有這樣的人才是有理想的能幹大事的人。我將書中的每一個有關疼痛的細節設想了又設想,似乎是在測試我自己能否具有他那種超人的毅力。毫無疑問,我同他比,那距離太遙遠了。不過我還小,還可以努力嘛。

在那個特殊年代裡,很多青年都在模仿牛虻,而我對他的身體力行的模仿,也許是同時代風氣的一種巧合吧。好多好多年過去了,絕大部分人都從虛幻的理想主義的高處墜下來,為世俗的嘈雜所淹沒,我仍然在繼續我的白日夢的演出,只不過角色和背景都大大深化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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