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疾病的體驗 6、我和我的病

殘雪

因為發高燒,我必須躺在床上了。外面是艷陽天,小孩們都在院子里玩遊戲,我聽到了他們跑動的聲音,其中兩個還在尖聲叫喊。他們在玩追殺的激烈遊戲——我最喜歡的那種。現在我同那種遊戲無關了,高燒已將我體內的慾望全部鎮壓下去,我的遲鈍的目光望著樹葉,我心裡沒有絲毫激動。

高燒之類的急症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呢?生命的常規活動全部改變了,我不再向外發揮我的活力,只是全神貫注於體內的變化。我同疾病對峙,我要扼制它那兇惡的猛撲,在藉助於藥物效力的同時也藉助於自己的意志力。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拖延會導致轉機。

通常第一夜是最難熬的,最厲害的時候近於半昏迷狀態。可是只要熬到了第三夜或第四夜,疾病就會開始潰退。某一個早上醒來,我會突然想吃酸菜或稀飯,我身上由於疾病而萎縮的器官一個接一個地蘇醒過來,嘗試著要行使正常功能。雖然由於身體的消耗和失水,我的樣子很難看,但我已經在傾聽夥伴們在走廊里玩撲克發出的嘈雜聲了。我不再注意自己身體內部的鬥爭。我急於要忘掉那些痛苦的時光,追逐快樂才是我的天性。

我恢複了,我忘掉了疾病給我帶來的痛苦,也不再專註於體內的變化。我沉浸在淺薄的感官的享受中。不過那並不是真正的遺忘,我隱隱地感到我終將重返那個地方,那裡,只有我和我的疾病,我們赤裸裸地對峙。

沒過多久,我果然又重返了。漫長的夜裡我時而睜眼時而閉眼,一切白天的慾望都被排除了,黑暗中只有我和那個病。我沒有表或鍾,但我在分分秒秒地計算時間。只要熬過了某個波峰,前景就會變得好起來。也有的時候,情形並沒有好轉,而是陷入了更大的災難,疾病變得空前強大,我無所作為。即使是這種時候,需要的也只是更多的拖延,轉機終究會到來。

我生病的生活是一種更為純粹的生活,一種生與死糾纏得最緊的極端生活。白天的趣味生活同它相比,差異是巨大的。回想那些刻骨銘心的日子,再想想我的寫作,就會覺得我的體質正是上天給我的饋贈。我這種奇特的體質使我既領略過世俗的瘋狂享樂,也常常處在專註於內部的純粹狀態之中。說到底,寫作不就是二者之間的橋樑嗎?

我常想,當高燒或劇痛到來之際,與其對峙的那個「我」究竟是什麼呢?「我」不是一股氣,也不是幽靈,也不是體內的某個器官,而好像是一切,是滲透於每一個細胞的那種東西!

「我今天還是發燒,不過我正在好起來!」我說。

人不能作為純粹的動物而存活,因為人可以「意識到」。但人需要不時脫離社會返回那種更基本,更純粹的狀態。我童年時代的病痛就是這樣的契機,我擁有許許多多的這類特殊記憶,它們成為了我的寶藏。現在我每天處在病痛中了,因為寫作的生活就是最為複雜的病痛生活,充滿了轉化的、有點古怪的生活。外與內,社會與個人生理交織在一起,語言符號既肉感又空靈,這樣的生活,我已經過了幾十年。也許,是因為自娛的快感遠遠超出了痛感,我才會這樣樂此不疲;也許,只有活的意志才是人同肉體病痛對峙時的那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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