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疾病的體驗 3、痛感

殘雪

身體的痛感貫穿了我的兒童時代和少年時代。大部分時間我都處在痛感之中——腿痛、頭痛、凍瘡痛、痔瘡痛、青黴素注射痛等等。

那種風濕性的腿痛是無法解脫的,並且長年累月地持續著,我唯一的抗衡手段便是我的大腦,也就是所謂意識形態。當然那也是有效果的,至少維持了我內在的平靜和統一。而頭痛則是爆髮型的。沒有任何預兆和原因,忽然就來了。只有咬緊了牙關「死扛」。痛感是浪,心裡總在期盼:過了這個浪頭就要好些了吧。哈,下堂課是唱歌課!我一定要用力喊叫。唱,唱!將痛感唱下去,趕走它。混在很多人當中,我幾乎唱得聲嘶力竭。一堂課上完,我真的好多了。要是每堂課都唱歌才好呢,爆髮型的疼痛就要用爆髮型的治療手段?我不清楚,我只是出於本能在喊叫。凍瘡痛和痔瘡痛更複雜一些。忽然襲來,超出承受力,使你沒有準備。唉,那種不眠之夜!然而終究要承受,因為死不了。

我的生活雖然受到些影響,卻仍然在進行著。那個年代裡「痛」不是病,當然就沒有理由改變自己的生活。誰不痛呢,大家都痛,只不過我是過敏體質,感受更真切而已。所以只要別人參加的活動我也參加,基本上沒有拉下過。有時在激烈的奔跑活動中,痛就被忘記了。那時我認為最大的「享福」就是冬天(疼痛發作最頻繁的季節)呆在一個暖和的棉花包裡面,身上哪裡都不痛。然後吃好東西,看小人書。那種理想當然達不到,我仍然時不時地要同痛感搏鬥。搏鬥總是默默的,偶爾也哭過兩次,那是因為實在難以忍受,因為得不到緩解。

一年又一年,真相漸漸地水落石出了。原來「痛」便是我的身體顯示其存在的主要方式,它用這種方式來迫使我一刻不停地意識到它。它是一個障礙,一個巨大而黑暗的,抹煞不掉的存在。我是可以飛翔的,但無論我飛得多麼高,另一個我總在那下面用痛感提醒。是啊,我是兩個,我必須安撫好底下這一個,否則一切都要破敗。沒有軀幹的頭顱是可能的嗎?它能夠獨自在真空里浮游,將那自由的運動做到極限嗎?我回答不出。我只知道,文學藝術是需要身體的,不論那身體以何種奇特的方式來起作用,不論那平衡身體的技巧複雜到如何樣不可思議,身體終歸是想像的母體,精神的生產基地。

我的痛導致了我的身體的覺醒,繼而它就要參與創造的活動了。幾千年來,我們民族最講究「養生」,用各種各樣的方法來延年益壽。現在我也熱衷於養生了,只不過我養生的目的與傳統觀念迥異。我不是為了延年益壽,而是為了更好地發展我這副脆弱敏感的軀體的潛能,讓它真正成為精神的生產基地,並且只為這個唯一的目的而活。我吃的所有的食物,我做的所有的運動,都是為了緩解我身體裡頭的頑痛,從而讓靈感自由地釋放出來。我在不斷地搞文學實驗的同時,也在不斷地進行「養生」實驗。我日日關心的,便是如何樣從我的軀體裡頭解放出更多的精神美夢。當我這樣操練之時,我無數次地對自己的身體的功能和變化感到吃驚。我並沒專門去研究醫學和科學知識,只是憑著直感,憑著長期的經驗積累來判斷我的軀體。我覺得我的軀體也像我的作品一樣裡頭有很深奧的謎,當我捕捉到了它的需求的蛛絲馬跡之時,我的維護的技巧便隨之調整。無論多麼艱難,我也要同我的病痛達成那種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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