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性格與寫作 13、地底的圖案

殘雪

生命的圖案到很晚很晚的時候才呈現出來,但那種暗地裡的繪製一定是早就開始了。在早年的混沌中,誰也不會看清了之後再去做,再說那時我們又能看得清什麼呢?即使人到中年,圖案也未必會清晰地呈現。因為,其實,繪製的主動權是在我們自己手中,而我們總是無法意識到。

在我的圖案里,一切的衝突最後均定格成膠著狀態。那是花樣劍術在空中划出的痕,也是矛和盾的交鋒。當然,不是抵消,而是演進。

要等到你的眼力夠了的時候,屬於你的圖案才會從無數其他圖案裡頭脫穎而出。在那之前,它潛伏不出,偶爾露崢嶸。然而它一定是具有某種吸引力,我才會在那一大堆掩蓋著它的圖形面前出神。那是嚴冬,我第一次注意到了窗花,那些對稱的結晶體的磁力是難以抵禦的誘惑。我很快從夥伴那裡學到了製造冰花的方法,我將樹枝草莖放在破臉盆里,放一點水進去,然後將盆子留在外面過夜。第二天早上,我收穫了微型雪景——天堂般的美景。那麼多的對稱,那麼強烈的形式感,那麼難以窮盡的變幻。

人為什麼要叛逆呢?是因為本能中那強烈的對於最高和諧的渴望吧。叛逆越徹底,你越能真切地體驗和諧理念的崇高。反之就只能是混混噩噩,沒有衝動,瀰漫著死亡與虛無的圖案,即使華美,用指尖一點便成灰。我一直在反叛——對父母,對老師,對社會上的人。從前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我常常為此而受煎熬。要過好多好多年,我才會看到深藏於地下的圖案,花形,我才會認出那隻繪製的手。那些人啊,他們都只是鏡子,他們為襯托你的慾望而存在;你所反叛的,是你自己。這樣的圖案的確有點深奧。

細細回憶一下,我的叛逆的確是不顧一切的,無論是孩童時代遭打時的反抗,還是後來在社會上的一意孤行,我都從未有過屈從的念頭。區別只在於開端是盲目的,然後逐漸獲得意識,也逐漸獲得越來越大的自由。那隻手,一直在繪製一幅最大的最後的圖案,我覺得自己就快要看穿圖案的走向了。然而這是錯覺,我還隔著許多屏障,離核心部分還十分遙遠。最為明智的辦法是分段認識,不去理會終極之謎——那最後的圖形會自然而然在你的挺進中逐步顯現。

可是分段認識談何容易,你不可能對每件事想好了再做,即使事後,也不會很快意識得到。屏障上面還有屏障,你以為是這個圖形,可它已經舊了,在那下面,有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結構隱約呈現……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屋子裡頭哭喊,跺腳,我要驚動世界——而實際上,我是在畫出那個決定性的草圖。那是致命性的一筆,如果你不拚死抗爭的話,圖案就消失了。

我的圖案沒有消失,它正遵循對稱的法則完成著自己。我不可能見到最後的圖案,但我能感到它的存在。屏障正在被衝破。反叛吧,反叛到最後。

你見過帶血的矛尖嗎?還有那暗綠色的花紋複雜的銅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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