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性格與寫作 10、內心生活的三個層次

殘雪

一般人,哪怕是一些高等文化人,是很少注意到,自己的內部的精神活動也是有層次的。可以說,越是關注這一點的人,他的層次就越分明,精神的世界也就越複雜,這個人也越具有自我反省的能力。反之,那些越是忽略這一點、混混沌沌得過且過的人,他的層次就越淺,越缺乏對自我的觀照。一個人,平時的所思所想,對於世俗事物的情感反應等,我將其歸納為內心生活的第一個層次。這類精神產物還是比較初級的,粗糙的,未經過濾的,裡面有很多雜質。夜晚的夢境則是第二個層次。在那裡頭,本質現身,讓人換一雙眼睛來重新看世界內部的模樣,而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對象,一個「他者」。所以人的夢境裡頭具有無限的可能性,這些可能性作為暗示瀰漫在風景裡頭,敦促人向自己的本質回歸。但夜晚的夢還只是提供了反省觀照的可能性,還並沒有將這種可能性來付諸實踐——因為做夢是不由自主的被動行為。只有人類的精神創造活動,才是內心生活的第三個層次。人在從事創造(音樂、哲學、藝術表演、文學等等)之際,進入到完全陌生的精神維度,在那裡頭,死人開口說話,完全意想不到的畫面或事件層出不窮,一切世俗的常規全部作廢,代之以神秘的、無法把握的邏輯所主宰的衝動。而且人只有在這類創造中,才能將黑夜夢境中的可能性加以實現,達到深層次的反省。否則夢永遠是夢,同人的精神生活是脫節的。

從童年時代起,我的生活中就有兩種夢,即,夜晚的夢和白天的夢。童年時代的白日夢是很純真的,總是一個人悄悄地想那些好的,美麗的,帶有理想色彩的事。一般是憑空想像,也有的時候以故事,電影和圖書做媒介。白日夢中的「我」是比較模糊的,似乎是一個善感的、具有同情心的影子人。而白日夢的材料,則可以是生活中的任何小事。想像的目的,則是為了滿足自己各種各樣的慾望。或許下意識里,有很強的要使自己變得完美的傾向。比如我極為喜歡養小動物,在寒冷的冬天,我就設想自己在結冰的路面上撿到一隻凍壞了的蝙蝠。我將它帶回家,把它放在一大團暖和的棉花裡頭,再將棉花團放到火爐旁,然後看著它慢慢蘇醒。這樣就救活了它。冬天沒有蚊蟲,給它吃什麼呢?我要訓練它吃飯。它長啊,長啊,長得很大很大,翅膀一張開像一把油紙傘一樣。那時我就要帶著這隻巨大的蝙蝠到處走,讓大家看稀奇。我還設想過自己救父親的英雄舉動,設想過從地面鑽洞,一直鑽到泉水冒出來的那種美事。

兒時的白日夢接近於創造,但還不是真正的創造。因為夢中的角色還未分裂,所以還不會自省。如我在很多文章里談到的那樣,我認為真正的創造是需要強大的理性的。只有理性可以使人潛入到意識的黑暗底層,從那裡掀起萬丈波瀾;也只有理性可以通過壓制人的慾望使其產生反彈,從而去進行前所未有的表演,讓人性這個矛盾通過表演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示。可是,由年復一年的白日夢自然而然地轉到文學創作上來,在我似乎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當然這是一個質的飛躍。

不記得是哪一天,我坐在桌旁信手寫下一些文字時,一股陌生的情緒從我內部噴涌而出,我的筆突然就獲得了神力。也許是幾十年的向內凝視的習慣突然啟動了我內面的某個機制,地獄之門被打開,幽靈們蜂湧而出?

通過藝術、哲學、音樂、表演等等高層次的媒介來養成向內凝視的習慣,是作為現代人必須具備的素質。並不一定人人都要寫哲學,搞藝術,通過閱讀和欣賞,我們可以過一種准藝術家的生活。因為哲學和現代藝術,是需要創造性的閱讀和欣賞的。如果每個人都善於反省自己,那麼這個民族就是一個善於反省的民族,有理想、有生氣的民族。這樣的民族,必然擁有深層的精神生活,並且會產生大批藝術家和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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